宁远走近介绍:“这位是金门的幕僚,金墉城主离任后,一切事务都由他照应。”
金门幕僚审视着墨林,墨林自报家门,对方的反应显得有些敷衍。
此人身着黄衣,黄发配以山羊胡子和鹰钩鼻,透露出一丝阴郁和油滑,虽然展现出几分官场仕途的气质,但又觉得他的手段略显稚嫩:“你为何询问骨灰之事?”
墨林眼神平静地回应:“我并未见到骨灰,所以我相信根本就不存在骨灰!”
这番质疑大胆直接,金门幕僚脸色自然不好看:“无知小子,胡言乱语!”
墨林半闭着眼,毫无退缩之意。
这位青衫道士似乎不懂得逢迎拍马,对权贵毫不畏惧,也不给金门幕僚任何面子。多年前在不周山,他就是这般,葛行间未曾教他尊师重道,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何师道尊严。
然而宁远是朝廷中人,通晓行为规范,自然也为墨林的底气不足感到忧虑:“周道长,不可信口开河啊!”
墨林面不改色,手指着炼人炉,语气坚定:“如果有骨灰,为何不归还给家属?”
金门幕僚眉头紧锁:“道长,你多管闲事了。宁远将军,麻烦你带他离开。”
说完,他便离去,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仿佛把墨林当作一个顽皮的孩子而不予理会。
墨林淡然一笑,他也不是那种热衷于讨好别人的人,自行转身潇洒离去。这场围绕炼人炉的葬礼戏剧,就这样草率而平淡地收场。
宁远连连向金门幕僚道歉,然后紧跟在墨林身后。他们绕了好几个大弯,最后停在湖畔。
宁远很想教训道士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犹豫许久,终究没有说出刻薄之词。他看着道士那张素净的脸庞,心中也渐渐平静下来。
“你为何质疑那位幕僚?我这个武夫看不透许多,骨灰究竟去了哪里?即使蜡人病再严重,尸体总该留下一些痕迹,让家属有个念想,这样实在太残忍了。”
墨林从竹盒中取出白猫,轻轻抚摸:“他明显在搪塞,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骨灰。你也不要乱猜,如果我的推断没错,放入炼人炉的并非真正的死者!”
“你说什么?有什么证据?”宁远闻言大吃一惊。
“目前没有,只有猜测,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推理。”道士难得严肃起来,微微睁开眼,缓缓道来。
“尸体被抬出棺材时,已经完全僵硬。但我注意到抬尸体的担架下沉幅度很小,抬尸者毫不费力,说明尸体几乎没有重量。尸体僵硬如枯木,说明这不是普通的死尸。我也考虑了蜡人病的情况,但这不可能。从医学角度来说,死亡的过程无非那几种,不会有太异常的变化。”
“我曾听闻尸变之状,或许与此有关?”宁远久历沙场,对死亡之事略知一二。墨林摆头道:“尸变之态转瞬即逝,况且我所见之躯,僵硬如石,不似生前有血有肉之人。”
“你不是也曾提及,世间诸多行尸走肉?”宁远淡然一笑。
墨林回应一笑:“此事另当别论。总而言之,我确信方才焚烧的并非人类。你无需多问,若想证实,只需寻访那位昔日的草堂大师。待我亲见他,真相自会揭晓!”
是日无他言,次日二人结伴同行。墨林跨上跛足马,一同向城西进发。
宁远娓娓道来:“草探花乃金墉城首屈一指的雕塑家,昔日在太平盛世门庭若市,求雕像者络绎不绝。后来蜡人病肆虐,世道动荡,西梁军围城百八十日,艺术凋敝,门庭冷落。乱世之中,高尚难觅,生不逢时的戏子哀怨。”
墨林闻此感叹不已:“借我笔墨,我要赋诗一首。”
宁远闻言微微一笑,从背后的竹篓中取出狼毫递予他。不远处有一眼清泉,宁远抱着归去来兮去饮水,白猫依然沉睡。喂水归来,墨林诗已成篇。
“这猫不吃食,连水也喝不下,还能存活多久呢?”
“无从知晓,自师父离世后,归去来兮便是这般状态。但它只是深睡,这么久过去,你看它依旧生命力旺盛。你城外的士兵也是同样的道理,世间众人大多如此,看似生机盎然,实则沉睡不醒,最终长眠不复,恰似归去来兮!”
此言触动了宁远的心弦,他鼓掌赞叹后问道:“诗作何在?”墨林递出一卷竹简:“阅毕请放回竹篓。”
宁远接过竹简,又瞥了一眼归去来兮,似有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思量再三,他放弃了,展开竹简,字迹狂放不羁,虽无规则却浑然天成:浪子长啸归者哀
纵马吹箫家未随
乱世浮沉江山遥
青衫将军独悲凉
“诗很美,只是我这糙汉子,领悟不透。”宁远咧嘴大笑。
“诗佳,人却诙谐。”
道士调侃将军,将军含笑以对。
两人行了半个时辰,穿越金墉城,来到草探花的店铺前。店面是四面环墙的深宅大院,庭院幽深,门扉陈旧,门槛已被磨损大半。
店名唤作探花草舍。
两人步入店内,草探花正在前厅裁剪竹枝。他看到二人,表情并无变化,宁远说明来意,草探花依旧是一副寒酸的模样。
宁远在城中已久,与草探花还算熟识。草探花不善言辞,自两人进来后,只与宁远交谈,未曾正眼瞧过墨林。
交谈片刻,见草探花对自己不理不睬,墨林主动上前,亲切地说道:“老先生,我此行有一事相询。”
青苗公子未等他把话说完,挥手示意中断:“我已不再接手任务,更不会因言语而接活,道长请回吧。”周行仿佛早已料到,目光示意宁远:“将军,给点路费。”
宁远点头,从怀中取出十两白银置于青苗公子面前。
“年轻人,你可明白这样的行为有多失礼?”青苗公子面带愠色,周行却毫不在意:“世道动荡,手艺也无法果腹。况且您本就吃这套,否则也不会与官府打交道。”
“你以为这样说我,我就会接受你的施舍?”青苗公子瞥了一眼银子。
周行淡笑:“这不是施舍,是报酬,你回答问题理应得到。天经地义,道理分明。”
青苗公子盯着银两许久,最终袖袍一挥,将其收入胸前,只是动作显得生涩,神情略显不自在。周行观察他的眼神,嘴角微勾:“我直截了当,有多少人找你定制人偶?”
“你说什么,人偶?”宁远在一旁惊讶地插话。
周行轻拍他一下:“别打岔,听老人家说。”
青苗公子眼神闪烁,周行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他,眼神依旧半开半合,慵懒而颓唐。青苗公子看了看银两,又看了看道士的眼神,片刻后悠悠叹了口气:“一直如此。”
周行显得胸有成竹,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继续追问:“是从蜡人病流行之后开始的吗?”青苗公子点头,周行满意地微笑:“这就对了,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家家户户都不火化死者,而是制作人偶应付场面吗?”
听到这个问题,青苗公子微微愣住,刚才的爽朗消失了。他脸色一沉,轻轻摇头:“我只负责塑造形象编织草鞋,其他的我一无所知。我知道你想问死去的尸体现在藏在哪里,抱歉,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青苗公子说完,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忧虑。
周行擅长洞察人心,见状轻轻挥手:“我不会再问下去了,换个话题,你从事塑像这么多年,现在却要靠销毁心血来维持生活,你有过后悔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青苗公子的心弦,他惊讶地看了道士一眼,眼神复杂,难以解读,仿佛勾起了无尽的回忆。他恍惚地起身,点燃熏香,捧起香炉,最后在宁远困惑的目光中老泪纵横。
周行见状,识趣地起身告别,拉着宁远向外走去。
两人走到门口,青苗公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现在的人已无心欣赏,作品问世也是徒劳。与其被玷污,不如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留一片洁净的世界!”
周行如遭电击,转身鞠躬,深鞠一躬:“前辈高人,晚辈受教了。此案告破后,离别之时必定前来拜访。”
&34;何苦相逢,你既然有四海为家的志向,就不该有扎根一处的牵绊。&34; 草探花轻轻挥手,墨林静立,久久未动:&34;的确,这世间每个角落我皆可涉足,一切机缘,皆由天定。&34;
二人自探花草堂走出,天色已渐入暮色。
宁远问:&34;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行动?&34;
墨林答道:&34;你无需过多忧虑,即使告知你方向,此刻夜幕降临又有何益?黄昏已至,我曾在不周山巅独爱观赏落日,且不做他事。&34;
宁远淡笑,陪他坐下来仰望天空:&34;棺木中的并非真身,那真正的所在何处?&34;
墨林微摇头,未作回答。他竟真的只是专注于夕阳,宁远追问几回,他都充耳不闻。宁远识趣地不再打扰,二人就这样坐着,直到天色转为深沉。
太阳隐退,墨林慵懒地伸个懒腰站起,宁远始终注视着他,半晌后忍不住开口:&34;你是否对我有所保留?&34;
墨林瞥他一眼:&34;你觉得我隐藏真相,有何目的?&34;
这个问题让宁远一时语塞,他本就是一介武夫,不解深意之事:&34;这倒没有,目的这东西与我无关。&34;墨林微笑,轻拍他的肩膀:&34;嗯,你这话颇有深意。&34;
二人又闲聊片刻,日暮大河之间,天地被星辰月光覆盖。
宁远向草探花借来一盏灯笼,两人提灯在黑暗的小路上返回。
走到西门,墨林遇见了倒骑毛驴的梅岭状元,两人拱手致意,彼此都颇感意外:&34;你此行是要进京应试吗?&34;
梅岭状元:&34;此城出发,唯有此事。毕竟是故乡,虽无亲情,但有乡土,也算无憾。种种思绪对我来说已是过眼云烟,我没有亲人后代,没有挂念,故而少了迷茫。&34;
墨林感叹:&34;此门之后,你将成为漂泊之人,愿你珍视未来,达成所愿。&34;
梅岭状元:&34;承你吉言,即便高中,我或许也会回来。不知为何,我觉得如此辗转反侧,也是一种乐趣。以前私塾老师曾说,时光中老去,在奔波中成长,道理大概如此。他人读书、走路、答题、求功名,而我却不同。&34;
&34;我明白,都是生活的一部分。&34;墨林的目光罕见地柔和。
二人告别,墨林目送梅岭状元离开,人影消失在黄沙之中,只剩一人一驴,转瞬即逝。宁远拍拍他:&34;人已远离,再看无益。&34;
墨林:&34;我们只是偶然相遇,无须挂念。他去他的,与我无关。我只是在看那头毛驴,如此肥壮,若不做成馅料,岂不可惜。&34;
宁远大笑:&34;夜晚不宜多思,我送你回晓行夜宿。&34;
二人回到晓行夜宿,发现门口正站着一队服部兵乙。
服部兵乙依旧如故,墨林看着这些红衣士兵,饥饿感更甚。
不久,夜深人静之际,晓行夜宿楼上响起一阵阵沉闷的跺步声,仿佛有人在木地板上踱步,声音纷乱,难以辨别来源。
片刻之后,门口显现一道身影,此人全身裹在厚厚的毛毯中,面部被遮掩得严严实实,被服部兵乙紧紧压制,腰弯得像失去了脊梁。
墨林面带困惑,投向宁远的目光寻求答案,然而宁远只是摇头:“我怎能知晓,守城这么长时间,从未听说晓行夜宿楼上有人居住。你看,那人走向烛阴楼的茅厕,正如你说的,楼上无厕,他只能下楼解决。”
墨林闻言皱眉,环视四周,随后自言自语道。
“服部兵乙为何要押着他?只有犯人才会如此,但犯人为何不住在牢狱?况且我进城后已将这里摸得一清二楚,这座城池似乎已无牢狱。即使再荒废的城市也应有秩序,但你看两侧的门户紧闭,不就是一座座无形的监牢吗?众生皆有苦难,蜡人病重,害怕遭遇不幸,却不知自己已活成别人的笑柄。”
宁远闻言惊讶,这道士的话语句句切中要害,仅凭一眼就能洞察如此多的信息,他还是头一次亲眼见识到。
正在思索之际,那人被押回,继续踏上楼梯,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某个楼层。
服部兵乙队伍整齐地离去,对墨林二人未加理会。宁远笑道:“我的面子还有些用处,道长你快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继续调查。”
“晓行夜宿楼上,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我想你根本没在这里住过,你每晚都在将军行府,这一点我清楚。但是这里既然有犯人,我不相信你会一无所知。既然有罪犯,为何还让我住在这里?”
墨林直视宁远,提出疑问。
宁远听后略显不悦:“道长,你在怀疑我?”
墨林摇头,依然半睁着眼,显得慵懒:“床确实舒适,我只是感到好奇罢了,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想住进将军府。你也说过,这是城里唯一还在营业的客栈。我就不再多说了,将军,我们白天见。”
宁远离去后,墨林仰望星空,久久地沉默不语。
良久,他缓缓低头,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睫毛滑落,砸在地上,破碎成花。
他解下竹箱,抱起酣睡的白猫,缓步走进晓行夜宿。白猫依旧沉浸在梦乡。“兮,我今晚脖子扭伤了,好疼,好疼……”
次日清晨,宁远便来找墨林。
墨林整夜打坐,昨晚分别时,他就是静心冥想的姿态,今晨再见,仍是纹丝不动,与他平时的慵懒形象大相径庭。
宁远在墨林面前摆了个蒲团,静静地坐下,凝视着道士如画的眉眼:“昨晚你是否有所思考?”
“确实有些想法,驴肉不适合做馅,清蒸或炖煮会更美味。”
宁远不屑地瞥了一眼,随即起身离去:“就此别过。”
墨林连忙拽住他:“你没理解我的意思,那位梅岭的状元郎不应轻易放过。我也不确定我的直觉是否准确,但我的直觉从未出过错。”
宁远嘲讽一笑:“人已经离开了,你的言论无济于事,不过是事后诸葛亮。”
墨林挺直腰板:“即使如此,我也要让这炮声震耳欲聋。如今能走在前列的人寥寥无几,你少些空谈,我们现在就去逝者的家。”
“尸体难道还会留在那里吗?不过,刚经历丧事,恐怕不太合适吧?”宁远有些抗拒,墨林却答道:“礼仪固然重要,但心中有礼,自然行为得体。无妨,亲眼目睹后自会明白,何必提前忧虑。”
出门,阳光明媚,烈日当空,又是一个白茫茫的日子。
然而,寂静的金墉城依然荒芜破败,人们隔着门缝互相窥视,彼此间仿佛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墨林骑马穿过街头,手中抱着一只白猫,宁远手持红缨紧随其后,两人引人注目,引来行人的纷纷侧目。每到一家,墨林便下马敲门,语气恭敬,言辞恳切:“你好,你们家有人去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