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炭火用度最少的,就属永安宫与坤宁宫。在永安宫廷议时,许多大臣冻得打起摆子。只有朱元璋,身上披着一件兽皮,怀里抱着一个暖炉。
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可供取暖。
抱着暖炉,朱元璋眼皮垂下,就好似打着瞌睡。大臣们却都知道,眼前的这位老皇帝,于国事时,从未有过分神。
“各省今年会试、殿试学子,已经尽到了京城。礼部、户部,已经着手安排住处。臣请陛下下旨,早定春闱时日。礼部可照前,去准备妥当。”
朱元璋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半睁着眼睛,去瞧董伦,“急啥,先让他们住着,朝廷又不是不管饭。”
于国有法,参加春闱考生,可每人每月领到二两银子。
看似不多,但用于吃、住、用,再是书、墨、笔,已经是绰绰有余。此条,只为大明洪武为先例。学子们因此,高呼万岁。
朱元璋打一个哈欠,不耐烦的摆摆手,“还有事没,没事就散了吧。”
户部与工部,互相看看。却由刑部尚书郑新走到前头去说,“陛下,臣有奏。北平来报,大军自过长城以来,虽与民无犯,却亦有百姓无家可归。”
“应天府有报,几日来入应天流民,已有上千人。这些人虽身居关外,却亦是大明子民。请陛下下旨,安顿百姓。”
应天府尹冯轩在心底谩骂郑新,说的虽然确有其事。
但冯轩却知,征讨高丽,一直都是吴王主持。无论对或是不对,如今大军已出,又不可召回。嘴上说的是流民一事,实际上却是在弹劾吴王。
朱元璋这才起了精气神,他皱眉听完,去问冯轩,“应天府,真有流民到了京城?”
冯轩硬着头皮,“回陛下,确有流民。但从长城以北来的,不足三成。其余,都是从各地到京城来的。臣以为,只要应天府能妥善处理,流民也成不了大祸”
“有多少。”
“臣以为,五城兵马司与应天府”
朱元璋没了耐心,一拍桌子,“咱问你,流民有多少!”
冯轩腿一软,跪在地上,“这几日进城的,各地流民,共是九千八百多人。多是妇孺与老弱,精壮不多。”
“九千八百多人”朱元璋捏起了手指头,“也就是说,从北平那块来的,就有三千多人。听着不多,可大明建国十八年,从北平过来的流民,也不过两千多人。”
想着,朱元璋不再理会冯轩,转头去问郑新,“这三千多人,都是去年朝廷北伐之后,才从北平过来的?”
郑新点头,“正是。”
朱元璋脸色变得平静许多,他轻轻舔着自己的嘴唇。一只手,习惯性的托住下巴。
想了会儿,朱元璋回过神,“都散了吧,这事儿不准再提。也不准,再有人写折子送到咱这儿来。兵部、京师大营,都在咱手心里握着呢。咱不点头,一个子儿也发不出去。”
“北伐,也是咱的意思。廷议的时候,你们一句话不说。个个的,尽是复议复议。现在出了事儿,就都跑到咱这儿倒苦水了。他娘的,复议你个娘娘腿儿。”
听着骂人的话,郑新也不敢出声,低着头挨骂。
出口骂人说脏话的皇帝,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汉高祖算一个,朱元璋也算一个。
待人都走光了,朱元璋深吸一口气。依然是托着下巴,目光盯着入门处,脑子里想着事情。正逢大狗端茶过来时,朱元璋问道,“大狗啊,这次打蒙古,是不是不该去。”
大狗笑道,“回皇爷,臣不知该打还是不该打。臣只知道,臣一家老小,都是死在蒙古人的刀下。臣差点饿死时,是皇爷您收留了臣。”
“臣多嘴,那些大臣们说的,在理也不在理。他们个个在蒙元时,就是举人。有的,甚至入朝做了官。他们对蒙古,自然是没啥恨意的。可臣不同,臣恨不得蒙古人早日给灭了。”
“可臣也知道,有些事儿,就是不能意气用事。仗,该打就还得打。这次不打,下次也要打。没这次北伐,流民照样有。而皇爷您多打一次,子孙后代就少打一次。”
朱元璋听完笑了,端起杯子,“去吧,把吴王叫来。还有,把那些弹劾吴王的折子,拾掇拾掇,都给扔火盆里烧了。”
最后一句话,尤为打动朱元璋。
他多打一仗,子孙后代就少打一仗。对于他这种,热衷于为子孙安排好一切的人来说。这句话,无疑是让朱元璋气顺许多。
蒙古,于朱元璋而言,是世仇。
可真正建国称帝之后,为了拉拢天下读书人,承认蒙元的正统。初衷是如此,可现在似乎是,已经有些变了味道。
北伐是要伐的,只不过顺带灭了高丽。
至于流民,妥善处置就是。给钱、给粮,再不成就给一块地。大明初建,社会秩序还较为稳定。只是几千个流民,又无伤大雅。
流民之害,朱元璋更要清楚。
他曾经就是流民,而元末的义军之中,一多半也是流民。
朱允熥到了门口,心里忐忑不安。就这么站着,脑袋一点一点的伸长,去观察永安宫里头朱元璋的表情。他不知道,自个儿执意北伐,换来的是什么。
但一点朱允熥十分肯定,北伐灭蒙,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孙儿给皇爷爷请安了。”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大声说着。同时,把头抬起来,与朱元璋四目而对。
朱元璋扔下一本还没来得及放进火盆里烧的,“看看吧,用心看。咱和你说过不止一次,做事之前,先想后果是如何。”
打开之后,只看了一眼,朱允熥就放在一边,“皇爷爷,孙儿知错了。”
“你哪儿错了。”
朱允熥回答道,“孙儿执意北伐,却酿成百姓流离失所。孙儿听说,只遵化一县,就有近百户百姓,不得已过了长城,以谋求生路。”
朱元璋顿步到朱允熥身边,蹲下去把折子扔进火盆,眯起眼睛。
“不错,是有了流民。打长城以北来的,就不下于三千个。朝廷大军刚过长城,他们就从北平一路到了京城。流民是有了,那这仗,还打不打了。”
朱允熥正色,朗声道,“皇爷爷,孙儿以为,即便有了流民,这仗也得继续打下去。”
“您下旨,孙儿代父亲行政事,而父亲又是多年监国。既为监国,那说出的话便是圣旨。已经发兵了,那自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如今之计,朝廷该是下旨安顿流民。而大军继续往前,断不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