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状元边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枚铜制钥匙,再次开启了搁置在马车上的那只大木箱。
他那双布满厚茧的手在箱子里摸索一阵之后,从一个隐藏的小格子里掏出了几块大小不一的银子。
从中挑拣出一块比黄豆稍大的碎银,带着几分不舍之情,扔给了站在一旁的儿媳。
“咱们吕家对你亏欠了,拿着这点银子,等到了集市,你喜欢买点什么都随你心意吧。”
此前还在哭泣诉委屈的罗绢花,一碰到银子,立刻眉开眼笑,小心翼翼地将其揣进自己的小荷包中。
“我不是给自己用的,我要留着给秀儿当嫁妆。”
吕状元目睹这一切,心中虽然早已习惯儿媳这般做派,但却并未多言。
每次儿媳受到委屈,总会这样表演一番,不多要点什么东西是不会罢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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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儿媳不再闹腾,吕状元转头看向马车后面神情失魂落魄、面色苍白的小儿子。
“细娃子,你怎么了?没被吓得不轻吧?”
吕秀才挤出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脑袋摇晃的样子就像一只生病的母鸡。
“别害怕,那些臭当兵的有什么可怕的,其实就是一群纸老虎,他们要是真有能力,怎会不去前线杀敌呢?”
尽管受到了吕状元毫无诚意的安慰,但吕秀才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多少。
那些持刀威胁他们的大头兵仿佛仍在眼前,手中的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爹爹啊,我们为什么要出关啊?我们不应该先回家吗?”
吕状元点燃了自己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想啊,这次兵灾不太平常,世道恐怕要大乱了,所以咱们得出去躲一躲。”
“爹,咱们的皇帝打了败仗,那我们岂不是要变成亡国奴了?”
一听这话,吕状元挥起旱烟杆,重重地敲了一下吕秀才的脑袋,火星四处飞溅。
“哪个皇帝当不当跟咱们有一毛钱关系?这事儿是你该操心的吗?”
见吕秀才委屈地捂住脑袋,吕状元不由得叹了口气,耐心地对他进行教导。
“现在那么多溃败的士兵,看来是要改朝换代了,兵灾过后还会更大的混乱。所以我们出去躲避一下比较好。”
“钱被抢了不要紧,只要人没事就好,人在哪儿都能活下去。”
“可是可是我没去过四齐啊,爹我有点怕”
看见小儿子一副懦弱的模样,吕状元气得说不出话来。
“怕什么怕!四齐这里的人不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吗?还能多个出来不成?四齐最多就是河流湖泊比我们那里多一点。”
这时,一直在边上静静地听着的吕举人开口问道:“爹,那这个地方咱们也不熟悉啊……我觉得还是留在老家更好些,也许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你以为兵灾是什么好玩的事吗!还没到你说的那个程度,老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怎么可能算错?”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儿子解释道:“放心,老子早有打算了。之前那个小道士看地图的时候,老子偷偷瞄了几眼,他们是要去梁国,路途遥远,咱们只要跟着他们就行了,在他们身边肯定安全。”
“他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他们赶他们的路,我们演我们的戏,互不妨碍,过得自在得很啊。”
“等皇帝换好了,兵灾和蝗灾都没了,咱们再回来,日子还不是舒坦得很?”
“他们会让我们跟着吗?毕竟咱们跟他非亲非故的。”吕举人脸露难色。
“唉~你看,之前那一罐咸鸭蛋这时候就发挥作用了吧?”
提及此事,吕状元脸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还记得出关的时候,小道士怎么说的吗?‘后会有期,有缘再见’!”
“不管他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反正既然说了,到时候我们态度放低些,你们再装装可怜,加上之前那罐鸭蛋的情谊,他能狠心把我们轰走?”
瞧见儿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吕状元满脸得意地说:“嘿嘿,姜还是老的辣,你们以后得多学着点。”
“爹说得对,反正我们是唱大戏的,去哪里都是唱,搞不好别的地方的人还喜欢听咱们唱戏呢,还能多赚点钱。”
随着吕状元把心里的话全都摊开来,吕家班的氛围稍微缓和了一些,大家纷纷开始设想各自的美好前景。
马车缓缓前行,一行人突然发现前方道路上有几个黑色圆球在驾车前进。
待他们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十几个肥胖的尼姑跟随着马车前行。
有六辆马车并行,车轮痕迹深深地印在泥土上,显然运送的是极为沉重的物品。
“这几个尼姑真是臭死了,爹,咱们能不能走得快点啊?”皱着眉头的罗绢花掏出手帕,捂住女儿的口鼻。
“说什么傻话,你没看见这些四齐的人都跟着这些尼姑吗?他们跟,我们也跟着。”吕状元瞥了一眼那些同样跟随胖尼姑的其他旅客,对他们说道。
丰富的经验让吕状元明白,那些四齐的人能忍受恶臭,仍然选择和这些尼姑一起赶路,必定有其缘由。
“可是……这也太臭了吧……”罗绢花皱着眉头小声抱怨。
跟随着那些尼姑一路前行,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吕状元便看见她们停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干粮。
见状,吕状元和他的同伴也开始进食。其实,久而久之,跟这些尼姑待在一起,这味道也渐渐习惯了。
正吃着,吕状元突然起身,满怀激动地朝那些过往行人中走去。
在人群中,有一位戴着黑色纱帽的男子,看上去行动不太方便,倚靠着一匹老马在吃东西。
当吕状元走近时,这位男子显然也认出了他,“吕班主,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吕状元眼睛一亮,“嘿,是你啊,你是那个小道士的……”
话音未落,那人已摘下头上的黑纱帽,露出了赵五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庞。
异乡巧遇故交,在这样的地方碰见意想不到的老相识,彼此间都感到特别亲近。
经过一番交谈,吕状元得知对方竟是要去找李火旺,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你腿脚不方便,一个人行走太危险,我带你去找他,正好顺路。”
一旦把此人送达目的地,那小道士就欠自己一个人情了。就算他想拒绝,他也一定说不出口。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小道士的师弟,也许还有一些神通呢。这样一来,路上又多了个保镖。
吕状元热心地将赵五带到自家剧团前向大家介绍,并把自己的儿媳从车上轰下来,让他坐了上去。
正当他们热情交谈之际,边上一句话打破了这份和谐。
“赵五郎,之前不是听说你回家了吗?怎么又出来啦?”
吕秀才的一席话让赵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的脸上仿佛正酝酿着某种强烈的情绪,但在外人面前,他终究还是压制住了,“没什么,家里……家里出了点事。”
感受到气氛不对劲,吕状元立刻拿起手中的烟杆,对着自己小儿子的脑袋砸去。
“让你多嘴!教你这么些年,全教到狗肚子去了?喊什么赵五郎啊?你懂不懂尊卑?叫赵公子!”
看着吕秀才被烟杆砸得泪流满面,赵五一时间尴尬地劝解:“吕班主,真的没必要这样。赵五郎这个名字挺好的。”
正当他伸手阻拦之时,一阵风刮来,吹得所有人睁不开眼睛。
当众人重新睁开眼睛时,顿时全都惊呆了——只见那些胖尼姑的马车窗帘被风吹起,车内白花花的一片展现在眼前。
吕状元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天哪!这么多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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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满满几车的银子。
吕状元原本看到深深的车轮痕迹就知道那些马车上肯定载着重物,却万万没想到全是银子!
“这得有多少银子啊,哪怕分我一点点,都能开几家戏楼了呢!”
就在吕状元看得入神时,被风吹起的窗帘又落下下来。
那些尼姑显然注意到了周围人的异样目光,但她们毫不在意,依旧像秤砣一样坐在地上大快朵颐。
“都别看了,吃吧,抓紧时间吃饭,吃饱了我们马上走,这么多银子,恐怕会有麻烦。”
两辆马车围成了半个圆形,吕家班继续用餐。
自然,作为贵宾的赵五,待遇并未降低,白面馒头和鸭蛋任他享用,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即使赵五推辞也不要,也不被允许。
就在他们如此用餐时,周围的臭味愈发浓烈。
其中一名较为消瘦的尼姑不知为何走到他们身边,口水涟涟地盯着赵五手中的咸鸭蛋。
“你这蛋怎么卖?”
“尼姑不是不吃---”吕秀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父亲用烟杆给敲了回去。
“你说什么呢师傅,就几个蛋而已,拿着拿着。”
吕状元说着把手伸进罐子,捞出两只咸鸭蛋递给了她。
那尼姑心虚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同伴,接过了一个咸鸭蛋,连壳都没剥就扔进口里嚼了起来。
“我要付钱买的。”散发着臭气、几乎生锈的铜钱被扔到了马车上。
感受到咸蛋黄在口中爆发的油脂香气,胖尼姑顿时闭着眼睛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这么大的胃口,吕状元的两个鸭蛋很快就吃完了。她那只胖乎乎的手直接伸进了盛放咸鸭蛋的罐子。
就像吃葡萄那样,她张开嘴一口一个,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