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白氏严阵以待,生怕杜小草拐道而来,杜小草却径自前行。
往来路径,千年阻隔,重游依旧熟稔,无须谁引领带路。
羊氏覆灭,又牵扯到秦紫胤的父母,她得去告诉一声。
入得山林,幻阵涟漪阵阵,似水波乍破,山水屏障无声退散,眼前豁然开朗,依旧是那座古驿城。
杜小草缓缓而行,四周气象跟上次来时颇为不同,没了那座古怪神庙压制,秦紫胤的日子舒畅很多。
神庙盘踞了那么久,也不是毫无益处,稳固了山水形势,地脉灵根充沛,修补了许多战乱中打断的灵脉,山精野魅也清剿得差不多了,再不会有那种梨花妖诱骗纨绔行人的祸事。
秦紫胤领着那位“老车夫”一起来迎杜小草,入了客栈厅堂,对坐闲谈。
杜小草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羊菁,就是泰山羊氏当年的那位族长之女,并非你的亲生母亲……”
她娓娓说了一遍前情,语气愤懑不满:“难怪当初我随你去咸阳,秦氏族老们态度古怪,原来藏着这样见不得光的隐私,一开始就没真的要扶持你做家主,拿你当吸引火力的幌子,给你继母生的兄弟铺路!”
不想让秦紫胤做家主可以,直接扶他的异母兄弟上位也可以,杜小草都不会那么气愤,他恨的是秦氏暗算人。
“还有一件事,是秦野跟我说的,说当年秦氏的那位大族老,如此力挺你继母的儿子,是因为他跟你继母有私情,他撞见过一次,没有确凿证据,听信了大族老‘绝无此事’的解释,才有后来的祸事。”
秦紫胤听罢,默然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苦笑一声:“让仙君见笑了。”
当年他那般骄矜自负,压根不知道他在族人眼中就是个笑话,人形棋子,周围都是算计他的人,他懵然不知,阴差阳错成为元龙仙帝,是因为他是对付“若吾仙君”的不二人选。
杜小草听他叫自己“仙君”,微微一怔,从前几次她来的,尤其是初次重逢的时候,秦佑安可不是这么叫她的。
是认命了?认清形势了?知道前世今生物是人非了?
杜小草没有如释重负,只有酸苦。
秦紫胤姿势清雅地帮她斟茶,“多谢仙君替我解惑,让我千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迎刃而解,当年我游历七十二洲,有俊彦之名,自以为天下翘楚,其实不过尔尔,如今想来颇觉可笑。”
杜小草正色:“可笑可鄙的是那些人,你一直都是光风霁月的紫胤公子,无须自轻。”
“世间事唯有成败,成败之上,还有生死。”
前世她和他阴阳两隔,至死不能释怀,若非如此,又怎会有这座古驿,怎会有古驿中的这缕执念?
杜小草抬眸看向秦紫胤,已经不再是从前郁郁憔悴的模样,更加丰神俊朗,目光澄澈,比之千年前初见时,多了幽深,顾古井寒潭,难以窥见内中深处。
她忽然觉得不安,惴惴问眼前人:“都是过去的事了,逝者已矣,不如……”
“但我还活着,你也回来了。”
有些事,有些恨,不是隔了生死都能淡然,就能忘却。
杜小草不敢想象,秦紫胤手刃亲族是何等场面。
虽然如今的他只是一缕执念,但也因为他是一缕执念,不是完整的、真正的秦紫胤,他的念头才对奇诡难测,说他是秦氏先祖亦可,说他是凶残的精魅亦可。
秦氏在岐山古驿站旁边,重建神庙魇镇他,想要削弱他以后擒拿回去炮制,先动了手,道义上便落了下风,“秦紫胤”接下来如何待他们,全凭心情。
眼前来看,秦公子的心情不佳。
杜小草犹记得,他从前常常把“无愧天地人心”挂在嘴边,如今天地轮转,人心鬼蜮,他只需“无愧”己心了?
她蹙眉想劝解,又不知该如何劝起。
秦紫胤的固执,千年前她便知晓,绝非三言两语空泛言辞能说服。
游历七十二洲的时候,他就当众手刃过胡作非为的秦氏纨绔,有怨愤绝少会憋在心里,快意恩仇,没什么隔夜仇。
执念幻化而成的“秦紫胤”不一样,他蛰伏古驿漫长岁月,心怀大悲愤,大不甘,想要化解他的积怨千难万难。
咸阳秦氏那边,对他又是轻蔑不屑,动辄就要擒杀了他,旧仇新怨堆叠,无可奈何。
秦紫胤察觉到杜小草的不安,眸光含笑地望着她:
“仙君想要斩妖除魔?”
他轻轻勾起唇角,眉目间似有讥笑,“仙君果真跟千年前不同了。”
从前的若吾,没有被伏雨暗算的若吾,也不是甚么好性情,有旁人难以招架的娇憨,后来就是暴戾,动辄掀起风波。
杜小草也看着秦紫胤,她记忆中的秦紫胤,不会这般讥笑,不会这般疏离。
一旁侍奉的老车夫,担心主子与她吵起来,悄悄上前拉起竹帘,让日光斜照到案几上,暂且冲淡了郁结的气氛。
杜小草瞥向老车夫,“秦佑安已经记起了从前的事,也记起了你……”
“阴阳两隔,秦世子无需挂怀,老朽在此地很安逸。”
言下之意,是只认“秦紫胤”做主人,只认一缕执念幻化而成的“秦紫胤”做主人。
想想也是,他跟真正的秦紫胤,相伴不说数十年,跟这缕执念却已经相伴千年,孰远孰近,一目了然。
老车夫见杜小草还欲再劝,缓缓摇头,指了指窗前偌大的古驿道:
“这几百年来,公子困于古驿,我侥幸外出几次,最远到了几百里外的金花镇,露了些行迹,引来崔小怜的追踪,如今她恰好转世,仙君还需多多提防她,无须理会我们这些山野精魅了。”
杜小草傲然道:“当年被她蒙蔽,如今早已识破她的真面目,凭她想害我,还隔着几百重山呢。”
“仙君莫要大意。”
杜小草领了他的好意,从腰间芥袋中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全都是秦紫胤日常用得着的,在厅堂里堆成一座小山。
老车夫微笑:“仙君还是这么慷慨。”
杜小草摇头:“不慷慨了,极少给人送东西,还想抢别人的好东西呢。”
秦紫胤从“小山”角落里捡起一个签盒,橙黄的冷玉雕琢而成,温润精致,恰是他从前送给若吾仙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