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来了不速之客。
卢照水料到了,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那青天大老爷坐在楚闲对面,楚闲阴沉着脸,冷笑道:“自尽?这么多个女子,以同样的方式自尽,这话说的,属实是好笑。”
那穿青色官服的老爷脸色并不太好,但还是勉强解释:“那三位女子,想必都是不守妇道的,受了老天的惩罚也未可知呀……”
还未等楚闲再次回怼,卢照水大步走进了客栈,还甚是有礼地拜了拜,可嘴上却是不饶人:“县令大人,还信鬼神之说?”
卢照水早已将胡子揭下,斗笠拿下,只是头发挽得不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那县令头低着正喝茶,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皱,自下而上地看他。
先是一双平民得不能再平民的鞋子映入眼帘,再是一件粗布麻衣,看到这些,县令的眉头渐锁渐深,嘴里的骂人话就要出来了,然而一切却在看到他的脸时戛然而止。
棱角分明的窄而后收的下巴,两片薄薄的嘴唇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一颗淡淡的,颜色并不深的眼下痣给这张少年气的脸平添了些俏皮,而那两双含情的桃花眼,才是真真是一抹惊心动魄的丽色,多一分就妖,少一分则淡,仿佛任何的俏皮与少年气都融在这两双眼里了。
从清朗俊俏到明艳俊俏。
都在这双眼里了。
这张脸,县令当然认出来了。
这不就是姣花照水——卢照水嘛。
他不在江湖,可以不知道江湖,却并不能不知道卢照水。
这个曾经破过多个案子,名声传播与江南等地,还救过知府的卢照水。
他站了起来,甚至向前走了一步:“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卢大侠……”
他谄媚地笑,卢照水知道他的来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
卢照水并不打算让他难堪,他于是也假惺惺地露出笑,两个虎牙却没出来。
“也久仰大名,王县令。”
王县令使了个眼色,后面曾经那个颐指气使的张捕头,并着他那个几个兄弟,一股脑儿地把一个个不小的匣子在王县令和卢照水之间的那张桌子上摆了出来。
里面装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与隋州知府赵大人,曾有过私交,赵大人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卢大侠来到春晖镇,实在是王某之幸,卢大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嘱咐王某,王某一定竭力效劳。”
卢照水懂的,这些官场人士人所谓的私交,无非就是在一个场子里吃过饭,话不一定一起说过,酒不一定一起喝过,但是,交情就是突然有了。
卢照水不动声色地将匣子一个个推回去:“实在是不敢当,寻朗不过是一介草莽,要不然,知府大人曾的未曾向寻朗介绍过王大人呢?”
王县令是个聪明人,他听出了卢照水的言外之意,脸上却并无半分不满,依旧堆着笑,仍是道:“知府大人,想必是贵人多忘事,王某区区一介县令,怎么配知府大人介绍给卢大侠。”
王县令看着卢照水,将匣子又往卢照水方向推了回去,“王某知道此次前来是唐突,所以特备一些薄礼,想让卢大侠原谅王某突访的无礼,还望大侠能够笑纳。”
卢照水笑了笑,对他的话和他的来访心知肚明,他本来拒绝过一次,而这王县令明明听懂了却依旧不依不饶,打发不走,他又忽然想到林中鹤还在外面,顿时就有些烦躁。
“确实惊讶,毕竟寻朗在知府大人那里也从未见到过……”他顿了下,忽然伸手打开一个盒子,里面全是黄灿灿的金子,“如此珍贵的宝物。想必,知府大人就算十几年的俸禄,也不及您这一个匣子。”
客栈里并不是没人,楚闲带来的几个苍生阁弟子都是一惊,隔壁桌子的几个平头老百姓也伸着头看。
卢照水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又是暗讽王县令托假关系,又是阴阳王县令受贿,毕竟,哪一个县令的俸禄能高过知府。
王县令的脸终于黑了下来,嘴角堆着的笑也僵在原处。
他按住了卢照水跃跃欲试,想要打开另一个盒子的手,声音也一下子冷了下来:“既然卢大侠不愿要,那也就没必要打开了。”
卢照水停了手,对张捕头比了个“请便”的手势。
张捕头为难地看了看县令,王县冷着脸,点点头。
张捕头一行人便立马收了匣子,干净利落到,仿佛那些匣子从未在桌子上出现过一样。
王县令再次开口,这次却是毫无谄媚的口气:“听说卢大侠要查案子,王某自然是万分愿意,只是,既然是查案,卢大侠又并不是官府里的人,那,必然是要有一个官府里的人作为陪同的。”
他转头看向张捕头:“捕头老张,跟了我好些年了,有他的陪同,我自然是放心的。卢大侠看如何?”
卢照水面上依旧带着笑:“自然是可以。”
“那么,张捕头,你就在这客栈中住下吧,便于你协助卢大侠,处理要事!”
“是,大人!”
卢照水做了个请的动作。
王县令拱了拱手,对着楚闲和卢照水:“那么,楚公子,卢大侠,在下便不多叨扰了。”
王县令带着人走了两步,又忽然转了个身,回头,似乎只是随意一提:“卢大侠金口玉言,可要记得,当时的十日之约呀。”
卢照水微微一笑,春风化雨。
“在下,定不忘!”
王县令拂袖而去。
张捕头也跟着出去:“我去送送县令!”
张捕头尽力跟上王县令的脚步:“大人大人!大人为何不直接将这案子判了,这不就没后顾之忧了吗?”
王县令准备要上轿子了,闻言,他停下来,面上的表情让张捕头一阵心惊,他有些后悔问了。
“蠢材!他要是想断案,一封信递到知府那里,我这个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到时候,更没有转圜余地。”
张捕头愣在原地,嘴里恭维,“还是……还是县令想的周到。”
“那……那万一,万一他真的查出真相了怎么办?”
两个侍从上来掀起轿帘,王县令斜了林捕头一眼:“你以为,我留你在那里,将你绑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王县令上了轿子,声音被轿帘挡住,小了不少,却依旧尖利:“你得让他查不出真相来。”
直到轿子走远,林捕头还站在原地。
“我……真的能吗?”
林中鹤进来时,楚闲也在。
卢照水随意地挑了个位子,坐在了楚闲对面。
“小二,温一些菜和酒,酒要辣,菜要有荤的!”
他看着楚闲,像是知道楚闲在这里等着他。
楚闲被他看得发毛,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话:“那什么,这两件事,多谢你。虽然……虽然你为人风流浪荡,但是不得不说你还是……嗯……你还是乐于助人的。反正就是,谢谢你。”
卢照水听他断断续续的话听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夸自己的话,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林中鹤,声音里也带着不可置信:“他是在夸我吗?!”
楚闲本就是故意在这里等卢照水的,他第一次道谢,还是对自己的宿敌,本就别扭不已,眼下,听到卢照水这句话,更是有些烦乱。
“反正就是,多谢你,无论是你上次替我姐解围,还是这次替我。”
卢照水看着楚闲这个想生气又憋着的炸毛样子,不免有些好笑,但他忍住了,他怕楚闲看到他笑,直接拔剑说要杀了他。
于是,他忍住了:“哦,我接受你的道谢。”
楚闲长舒一口气。
果然,他,还是这么,一如既往地让人想要,狠狠骂他一顿。
但这样爽快的接受道谢,反而让他轻松了不少。
他还怕突然出现一些煽情的狗血回答呢。
毕竟卢照水这个人,本就难以捉摸。
菜都上齐了。
卢照水看了眼迟迟未走还在发呆的楚闲,又看了看因为楚闲在,不好揭开面纱的林中鹤,他双手托着腮,十分深而长地叹了口气。
楚闲的出神被打破,他看向叹气的来源。
卢照水托着腮,歪头看他:“你不走,我家蛮蛮不好意思吃饭呀。”
说罢,他还努努嘴,示意楚闲看还没拿筷子的林中鹤。
楚闲本以为从卢照水口中听到“蛮蛮”二字就已经够惊天动地了,没想到他还能说出“我家蛮蛮”这四个更令人恶寒的字来。
楚闲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蚂蚁叮了一样,刺挠无比。
他咬着牙走了。
卢照水用筷子尾端,将林中鹤的面纱挑起来,一边一个地放在斗笠上,依旧只露出鼻子到嘴的一个三角区。
他做这个动作时,只觉得场景都被慢放了,他很清晰地可以看到林中鹤的微表情,比如林中鹤逐渐抿起的嘴。
二人吃饭很慢,他们在等。
在等天黑。
他们还要去王秀家里,看那个奇怪的孩子。
卢照水上房顶是十分有窍门的,也是十分熟练的,悄无声息地就上了。
而林中鹤,按照卢照水的话来说就是:“全凭天赋,有的人就是适合偷爬房顶。”
完全就是无师自通。
卢照水趴在房顶上,林中鹤蹲在房顶上。
林中鹤的头微微垂下,露出细腻白嫩的脖颈,仔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卢照水微微抬起头看他,林中鹤很少穿黑色这一类深色的衣服,但这一类衣服往往最衬肤色,林中鹤本来就白,这一套黑色衣服更加显得他唇红齿白,皮肤莹白玉润。
“他走远了。”
卢照水缓过神来。
他将视线从林中鹤身上挪开,伸出手,轻轻地捏起一块瓦片。
屋内的光亮一下子就被放出来了。
卢照水凑近那失去瓦片的残缺之处,往屋内看。
他看到福康娃又跑了回来。
他屏住呼吸。
林中鹤刚刚听了近半个时辰,发现福康娃在这个屋子里待的时间是最久的。
他很快就看到了让他惊讶的一幕——福康娃将自己所有的铜钱都放到了一个写着“德”的布袋子里。
卢照水认得那个布袋子,他在客栈见到过,小二说,那是他们春晖镇的法德寺的布袋子。
放入布袋子里的钱代表自愿捐的香火钱。
福康娃赚钱,竟然不是为了找僧人超度自己的母亲?!
只见他对着一个神像跪拜着,口中念念有词:“缘德佛,谢谢你留下我的母亲!这是我赚的所有的钱!”
一切似乎都可以串联起来了。
有人以神佛之名欺骗了小福康娃母亲去世的真相。
所以他母亲死时,他没哭;所以当卢照水说要找他母亲时,他也没拒绝。
因为在他心中,他母亲根本就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