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水被明令禁止不许去红袖招的楼里,也不许跑出红袖招所在的万城。
“那还有什么趣啊?!”
他不禁抱怨。
青梅姑姑却说:“你到哪里,哪里生出祸端,最近我的楼里,可不许你去。”
于是他十万分地无聊。
赤玟姑姑整天就是耍大刀练武,绿婵姑姑整天就是浇菜养花。
他时常躺在林子里的草地上纳凉。
那块草地的下面,是一块带有铁钉的钢板,稍微不懂这个机关的人躺上去,都有可能被戳成个窟窿人,命丧黄泉。
但也正是因为这块钢板,这块地便成了林子里的草地中最凉快的地方。
卢照水怕热,就寻了这么个地方躺下。
绿婵姑姑正浇水浇到他身旁,他嘴里叼着一根小草,双眼紧闭,正假寐。
绿婵姑姑小声唤他:“阿水,阿水!”
他睁开眼,桃花眼微微眯起,那颗风流的痣也连带着慵懒了许多。
绿婵姑姑抬头望了望赤玟姑姑,发现她正在看书,开口:“你去祭拜过你师父吗?”
卢照水嘴里叼着草,略有些含糊不清道:“还没呢。”
他的第一任师父——长倚楼。
是他的心病,也是赤玟姑姑的心病。
春衫院。
其实红袖招在明面上并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院子。
因为这个院子本就是不便于为外人所知的。
这其实就是青梅姑姑收容无处可去的遭难江湖人的地方。
只是在此处的人,不得再出万城,此后只能永远留在万城。
绿婵姑姑是反杀了自己偷情的丈夫,被丈夫族人追杀,逃到这来的。
赤玟姑姑则是刺杀当朝皇帝李乾未遂,被组织追杀,逃到这的。
这里原本还有两个人,也是被追杀才逃到这里的。
只不过后来,这两个人无法放弃外界的爱恨情仇留在万城,所以出去了,这一去,二人皆是音信全无,不知是死了,还是又躲起来了。
而长倚楼不一样,他是跟着赤玟姑姑,才到这里来的。
是赤玟姑姑救了受伤的他,只不过没救回春衫院中,而是将他放在了一个小客栈里。
长倚楼说,他就此对赤玟姑姑一见钟情了,但赤玟姑姑说他就是个见色起意的大色胚。
他蹲守了赤玟姑姑十几天,终于再次蹲到她出来买东西的那一天。
他跟踪赤玟姑姑,被青梅姑姑抓了个正着。
青梅姑姑与长倚楼原是认识的,二人说开了后,青梅姑姑便有意撮合二人。
长倚楼在春衫院住下了。
彼时,二人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青衫杏衣,正是年少意气。
他们看过万城的灯市,游过万城的山,万城的水,尝过万城出名的翠糠包。
在一个普普通通回程的夜晚,二人在一起了。
长倚楼曾为了赤玟姑姑在万城停留,赤玟姑姑也曾为了长倚楼要冒险出万城。
可到底二人都没有这么做。
因为爱对于他们来说,到底不是为了彼此改变自己的生活。
长倚楼常常来万城,春衫院成了他的家。
再后来春衫院有了卢照水。
大家的重心也都放到教养这个孩子身上了。
卢照水小的时候被赤玟姑姑逼急了,问过她:“你和长倚楼叔叔为什么不生一个孩子?”
卢照水那时还小,想着多一个孩子,自己也会轻松点,不被赤玟姑姑逼得这么狠。
赤玟姑姑很是坦然,“我生不了孩子了,我被挑选出来做杀手时,我当母亲的路就被断了。”
但长倚楼并不在意这些,他觉得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他不需要孩子来证明他和赤玟姑姑之间的爱。
爱就是爱,是内心的东西,是自己感受到的,是不需要被证明的。
他把卢照水当做自己的孩子。
教授毕生所学。
长倚楼死在卢照水十四岁那年。
死于一场江湖对决。
好友凌清秋把他的尸体葬在了春衫林对面的万城山顶。
听说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
“此生死于剑道,倚楼足矣,倚楼此生,不负义,不负道,不负友,不负己,唯负一人,不求将此身埋于她身边,只望葬在万城山,遥遥相望。”
他还留下了两把剑。
一把是他的,一把却不知是要给谁的。
凌清秋知他与万城红袖招的青梅姑姑交好,还以为他口中那个万城的人是青梅姑姑,便将两把剑背到了红袖招。
青梅姑姑这才得知了长倚楼的死讯。
彼时,赤玟姑姑还在喜气洋洋地装点院子。
春节要到了。
青梅姑姑和长倚楼是一定要回来的。
卢照水每天也站在院子里等,等青梅姑姑,等长倚楼,等上次长倚楼许诺给他的弱柳剑。
最后,他们等到了青梅姑姑。
等到了那把许诺的弱柳剑。
却只等到了长倚楼的死讯。
那个本该热热闹闹的雪夜里,赤玟姑姑失去了她的爱人,青梅姑姑失去了她的挚友,卢照水失去了他的师父。
卢照水夜奔马,出万城。
十四岁的孩子,背着一把剑,骑着一匹马,去追凌清秋。
他要为自己亦师亦父的长倚楼报仇。
他直直追了两夜一天,终于追上了凌清秋。
卢照水问他是谁杀了长倚楼。
凌清秋摇摇头:“江湖对决,只有输赢,没有生死,更没有仇怨。”
卢照水将剑拔出,却被凌清秋一招挑翻在地,倒在膝盖厚的雪里。
凌清秋驱马离开,只留下一句话:“等你能打过我,再说吧。”
卢照水自那天起,便没再回过春衫院。
直到他十八岁,他打败了凌清秋,也知道了是谁杀了长倚楼,他再去寻那人。
却发现那人已死去两年了。
他终于才回了春衫院,院子里依旧是他走前的样子。
绿婵姑姑偷偷告诉他,赤玟姑姑从没去祭拜过长倚楼。
思绪回到现在。
绿婵姑姑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事。
卢照水将嘴里的小草吐出,站了起来。
他是要去看看自己的师父,毕竟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他只留下一句话:“晚上给我留饭。”
卢照水先是奔到红袖招偷了两坛木兰花酿,挑在剑鞘上,后又策马踏过万城的土地,行轻功略过万城的湖,最后拾级而上,到了万城山顶。
山顶上有个墓。
墓前有个无字碑。
他将两坛酒都摆在墓前,自己盘腿,在墓前坐下。
他看了看新修的坟头,知道是青梅姑姑或是绿婵姑姑来过了,不由得抱怨,“师父,你真是死了也不让人省心,偏要埋在这么高的山上,风把坟头上的土都吹没了,还要劳烦姑姑们来给你修坟。”
他拧开一坛酒,自己喝了一口,又倒了一口在地上。
他的发带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他刚要开口,又闭了嘴。
他又猛灌了一口酒,说道:“算了,不细说了,反正你肯定会支持我的,毕竟你也是这么恣意妄为。”
“诶,你也别说我没大没小,赤玟姑姑,青梅姑姑,背地里都是这么说你。”
长倚楼是出了名的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卢照水不仅跟着长倚楼学剑学得好,也将这一点学了个十乘十。
小时候,卢照水想让长倚楼常陪着自己,见赤玟姑姑也时常想念长倚楼,便问她:“为什么不把师父留下来陪你呢?他这么爱你,你也爱他。”
赤玟姑姑那时正在做饭,袖子撸得老高,她停下来,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会儿,说道:“阿水,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即使是爱人,也没有理由阻止对方的脚步。你看,他也没有要求我和他离开万城,浪迹江湖啊。他的心为我停留,这就够了。在爱里,是可以有让步,但不能有妥协的。要他违背自己的意愿留在万城,这就是妥协。”
“有妥协会怎么样?”
“感情就会变质,像昨天的鱼一样,口感,气味都不一样了。懂了吗?”
卢照水那时才七八岁,只是懵懵懂懂地点头。
长倚楼一直是恣意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限制住他,甚至于爱。
他爱赤玟姑姑,也曾为赤玟姑姑停留万城,但他放不下江湖,放不下自己的剑。
很幸运,他遇到的是赤玟姑姑,一个愿意保守着,尊重着他的心的人。
所以,他最后也说道,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赤玟姑姑。
赤玟姑姑不愿来祭拜长倚楼,甚至不许绿婵姑姑,青梅姑姑在院子里挂白幡。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可以说服自己相信,她的浪子,依旧在浪迹江湖。
卢照水觉得这样也挺好,不是所有人都要逼迫自己从伤痛中走出来。
逃避也并不可耻。
他在风中坐了近一个时辰,站起来时,腿都有些发麻。
他将最后半坛酒倒在地上,把吹到前面的发带撩到身后,最后朝着那无字墓郑重地拜了拜,便下了山。
他回去时,走的很慢。
饶是这样,他走到山脚时,天依旧没黑,夕阳还挂在天上。
他回头看那挂在山顶尖的太阳,四周全是橘红色的霞,像橘红色的飘带中间缀了个大红宝石。
并不俗气,反而让人觉得安详。
他继续走,却没看到自己的马。
他闲着没事,又去找马。
他听到了马叫,便循着声音过去。
只见两个男子,一人骑着一匹马,其中一男子端坐马上,面容温润却双眼无神,一派岁月静好之意。
另一人,看上去年纪尚轻,颇有些跳脱,骑马握缰绳时不注意打到了马的头部,惹得马嘶鸣一声,正慌慌张张摸马首安慰。
卢照水唇角勾起笑来。
他正无聊呢,林中鹤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属于意外还是意外之喜。
卢照水原本是想林中鹤起身去隋城时再去找他的,眼下,他竟来了万城,撞到他这来了。
他没有敢离得很近去听二人说什么。
虽然他的轻功不差,但林中鹤的耳朵太灵敏了,轻微的声响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并不愿意惊动林中鹤。
他想看看林中鹤此行来的目的。
在见到林中鹤的那一刻,卢照水郁闷无聊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马也不找了,步也不散了,他要回春衫院。
似乎只有那里,才能暂时安放他这颗突然兴奋的心。
他很想高歌,但他忍住了,高歌会惊动敏锐的飞鸟。
于是他选了一条离他们远些,并不好走的小路,一路走,一路哼着歌。
终于没有惊动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