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水心中有事,自然是睡不好的。
于是他早上便独自行动,去了安置桃娘尸体的地方,昨天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做事实在是粗心得紧。
那房门口并没有人,但他心里知道,肯定是有人在暗中盯着的,他闭上眼,察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声音,转头看向那个方位,果然,那树上蹲着个人,此刻正悄悄掀开伪装的树枝和树叶往这边看,卢照水冲他眨眨眼。
那人一看到卢照水那张俊俏的脸就认出了,本想着庄主说对他不用设防便要缩回树叶中去,哪知,卢照水发现他了不说,还冲他调皮地眨眨眼,他一时不防,差点脚一滑摔下树来。
卢照水却只当不知,进了房去。
桃娘的尸体正摆在一张寒冰床上,那冰床还隐隐冒着白气,将桃娘周围蒸腾得好似仙境。
卢照水道声:得罪了,便又再次开始搜尸。
这次,他并非一无所获,他在桃娘的袖子中发现了点细细的白色粉末,他将这些粉末轻轻装到自己随身携带的袋子中。
他当下并无对这粉末的猜测,或许是什么粉尘也不一定,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决定带回去看看。
他又细细端详这具尸体,林中鹤昨天教与他的,不仅要找特别的东西,也要找与尸体主人不符合的东西。
桃娘脸色苍白,面上不施粉黛,头上也只簪了根并不怎么好看的簪子,衣服料子虽贵,款式却是一般。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
忽然,一双涂着蔻丹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林中鹤作为盲人看不到的。
这蔻丹染得并不均匀,像是小孩子染的。
一是,这桃娘并不爱美,怎么会染蔻丹,二是,她即使要染蔻丹,以她事无巨细的性格来说,也不该染的如此潦草。
他接触过许多女子,识得这个蔻丹的颜色,应该是百媚娇花所染。
百媚娇花的盛产地,也是隋城。
隋城。
他觉得此次收获颇丰。
他刚喜气洋洋踏出房门,便遇到了铁绝师太。
那铁绝师太见了他,便皱了眉,“你来此作甚?”
卢照水笑道:“自然是探案所需。”
铁绝师太冷笑了几声,便不再说话。
卢照水心下明白铁绝师太厌恶他,起因估计是他曾经与云霞天宫的女弟子们的交战。
那时,他年纪尚轻,因为被踏雪寻梅——慕容青作弄,找他算账,那慕容青很是会易容,卢照水找到他时,他正在野地的酒馆中喝酒,正碰到了云霞天宫的一群女弟子们。
那慕容青故意想要捉弄他,装作请卢照水喝酒,乘着卢照水不备,易容成了个高大的女子。
他哭着跑向那一行人,指着卢照水说他玩弄了她的感情。
那女弟子们中为首的叫沉水的,本就是见过卢照水的,知道他此人臭名昭著,又见到卢照水不愿承认的样子,心下便暗暗确定是卢照水玩弄了这个叫青青的女子的感情。
江湖中行走的女子们总是正义感十足,见到有弱小被欺凌,当下便摆出阵来。
卢照水酒才喝半杯,菜还未动,便被一群女子逼出来了。
沉水要卢照水道歉。
卢照水看到慕容青躲在沉水身后那副张牙舞爪,小人得志的样子,决计不道歉,闪身过去要掀了慕容青的伪装,却被当成是要伤慕容青,那沉水便出了白绫,要裹住卢照水。
一场混战便由此开始,最后,以卢照水将她们白绫全扯坏为终。
慕容青却乘机溜了。
卢照水与云霞天宫的梁子也由此结下。
再后来阴差阳错,卢照水与慕容青倒是“臭味相投”,做了对至交好友,卢照水又是个随意洒脱的人,他行侠仗义时招惹了许多名门正派,名声早就被他们搞臭了,多臭一点,少臭一分,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差别,他也就没在意。
他此时反倒觉得慕容青当时真是可恨了。
那铁绝师太刚要进去,卢照水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师太从前可有进去过?”
那铁绝师太冷冷回头,“自是没有,卢大侠可是怀疑老身?”
卢照水忙笑道:“不敢不敢。”
卢照水眼下确定,这粉末确实是桃娘身上自带的了。
他掐算过了,知道此刻叁试会该结束了,林中鹤大概也要回来了,便打算前去找观鹤楼找林中鹤。
谁料他路上却碰到了整个人容光焕发的楚闲。
他此刻正被苍生阁一群人簇拥着。
看他那花枝招展的样子,卢照水便懂了,叁试会最后夺冠的,定是他了。
楚闲见到他,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而他身边的人更是狗腿,还拿起手中的是非剑晃了晃。
这便是此次千盟会的彩头。
卢照水不禁讽刺道:“这是非剑,我想着,它的意思应是莫论人是非,小毒公子获得此剑,刚好做个警醒。”
这是报楚闲说拿罗白娘的事讥讽他的仇。
楚闲听到此话,当场就要发作。
却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小毒公子今天的‘流星白羽’剑法真是令人拍手叫绝。”
众人回头,见林中鹤正端然立于身后。
林中鹤年岁也不过二十一,其实与在场的众人没差多少岁,更是与楚闲同岁,但就是给众人一种年岁大了许多的稳重感,加之林中鹤这几年的作为,各门派也都佩服,尊重。
众弟子连同楚闲都拜道:“长白公子。”
林中鹤笑着道:“小毒公子怎么在这,今天最为出彩的便是小毒公子和苍生阁,大家怎么都不去喝酒?”
见长白公子在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也没好意思再去为难卢照水,毕竟他带卢照水到千盟大会现场,就是公然表示卢照水是他的客人。
眼下,在人家的地界,欺负人家的客人,属实不太好。
楚闲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带着人,走了。
此处便又只剩下卢照水和林中鹤了,二人正相对而立。
卢照水双手环在胸前,歪头笑道:“我与长白公子真是有缘,在哪都能碰到。”
林中鹤一语戳穿,“难道不是寻朗兄想要寻我吗?”
卢照水无奈摇了摇头,“什么事都逃不过长白兄啊。”
两人便一同去观鹤楼。
路上,卢照水的嘴依旧不甘寂寞,他颇有些委屈道:“长白兄夸小毒公子的剑法好,却忘了,寻朗我也是剑客,我忽然想到,长白兄都没有夸过我的剑法。”
林中鹤无奈,“你在我面前,剑都尚未出鞘过,我怎知你剑法如何?”
卢照水胡搅蛮缠,“没见过,也该是听说过的。”
林中鹤微微一滞,他确实听过,且不止是他剑法的事。
卢照水见他就是不说他想听的那句话,更是不悦,又开口问:“那长白兄觉得,我和小毒公子,谁的剑法更好?”
林中鹤这才意识到卢照水设的一个大坑,他不禁莞尔,很是公平地答到,“寻朗兄的剑法,贵在理;小毒公子的剑法,贵在速。”
卢照水满意了,他一只手晃动着自己弱柳剑的剑穗,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进了楼中,却没料到,林中鹤将他带到了自己平时的起居室里。
林中鹤的起居室颇为雅致,随处可见花草和书本,房中的气味和林中鹤身上一样,是淡淡的草木香。
这个房间他待得很是舒服,草木香环绕,叫他有种被林中鹤拥抱住的错觉。
他随手翻开林中鹤的一本书——《杂谈录》。
林中鹤是盲人,看的书也与他人不同,他的书的书页是没有反面的,只有一面,且其上的字力透纸背。
他看书无法靠眼,只能靠摸。
所以卢照水能看出这本书被翻阅多次了,纸张有些薄了,甚至于要破裂了。
他道:“长白兄,我们真真有缘啊,我幼时也曾看过这本书,我还记得写这本书的人,是溪山涧的沈韵节。据说他已和凌清秋隐退江湖,不再作书了,实在可惜。”
溪山医药世家沈家的二子——沈韵节,在隋南国与契诃族交战中,死伤无数,沈韵节十六岁便下山,救死扶伤,在战场上救了许多伤兵,一时间成为江湖美谈。
后来,他与独倚长剑凌清秋相识相知,成为挚友,再后来凌清秋在与卢照水的约战中落败,曾经“江湖第一剑客”的名头便落在了卢照水头上,卢照水一战成名,二人也在那时退隐。
林中鹤只是微笑,轻描淡写地答道:“的确是好的。这本书我每年都会找人摘抄两本,从前的许多本,都被我‘看’坏了。”
这里的“看坏”自然不是用眼睛给看坏了,而是用手给摸坏了。
林中鹤倒了两杯一树一菩提,将其中一杯推到卢照水眼前,卢照水于是坐下。
二人喝了几口,都觉得通体舒畅。
林中鹤开口:“我将我们所探查到的事都告于铁绝师太了。”
卢照水不置可否。
林中鹤抿了一口茶酒,解释道:“昨天晚上,我们对话时,她就在外面。她内力深厚,轻功也极好,呼吸和脚步,连我都差点没觉查到,待我发现时,她已经将我们的对话悉数听去了。”
卢照水知道林中鹤的为难,铁绝师太知道林子君不是林震南亲子这件事,难免会留下隐患,即使林子君最后被查出不是杀害桃娘的凶手,这样的事放在他人手中终归是个把柄,难免会威胁到林子君。
但既然铁绝师太已悉数听去,事情无法更改,那林中鹤也只能装不知道她此举,再将这些事情告诉给她,否则,她怕是对林中鹤再无信任,难免会影响查案。
卢照水叹了口气。
他猛喝了一口茶酒,忽然又想到自己在桃娘袖子里发现的粉末。
他于是邀功似的拿出布袋子,颇为得意地看着林中鹤。
“这是我的桃娘袖子中发现的。”
林中鹤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无味。
林中鹤刚要捏那些粉末出来,卢照水忙道:“且慢且慢,长白兄!要是有毒可怎么办?”
林中鹤听他着急担心的声音,不禁莞尔,他于是放下手来。
卢照水的气息忽然凑过来,那发带也因为他的倾身落下,扫到林中鹤的胸口,林中鹤呼吸一滞。
卢照水用一块软布,浸了些酒,凑到那点粉末上,他拿起来看了看,竟然是变黑了。
他不禁讶然。
林中鹤察觉到他的变化,问:“怎么了?”
卢照水道:“变黑了。”
紫陀螺毒。
桃娘的袖中,怎么会有紫陀螺的粉末?
林中鹤也讶然了。
桃娘若是被他人下毒,那毒只会在杯中茶水里,又怎么会以粉末状留在桃娘的袖子中?
除非,这个毒,曾在桃娘袖子里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