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盟大会当天最热闹的时刻。
卢照水正在花园里给花松土。
他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所以他透过客房窗户看到林中鹤在这里很有耐心地一株一株地给花松土,浇水,他很是纳罕。
估计是浇了很多次水,松了很多次土,才能精准地认出每一株花的位置。
“长白兄的耐心,世间罕见。”
林中鹤微笑:“一个盲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那是卢照水第一次听到林中鹤提到自己的残疾,但他显得十分轻松,甚至有些调侃的意味。
卢照水心上却是被轻轻敲打了下,他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眼盲会有多痛苦,他要花多久才能适应一片黑的世界,像林中鹤这样,能够接受自己的眼盲,还能如此积极乐观生活的,估计这世上寥寥无几。
现时越是乐观,早先的痛苦越是让人难以想象。
林中鹤的院子里新种了些鸢尾花。
卢照水闲来无事,又想到他这么爱花的人,第一次给花送土时总要蹲下用手确认花的位置才浇水,未免太过疲累,于是自己就先揽了这活,给花松土。
“林中鹤也不怕我辣手摧花。”
炎炎烈日,他一心松土。
有人刻意压低了脚步声走过来,他一时间竟然没听见,当感受到有什么物件沾到自己的发丝时,他才警觉转身。
他想到林中鹤该在正厅接待客人,又想到上次林子君走时那愤愤不平的模样,转身间便瞬起攻势。
卢照水因怕热,所以衣服都是极其轻的料子,他一个转身,衣袂飘起,向四周荡起一阵涟漪般,他出了一只手使了劲去握住身后那人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便要去攻击那人的前方。
只是转身后的刹那之间,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如玉般温润,眼却无神。
不是林中鹤是谁?
他手腕一转,又没推。
林中鹤自然也是不遑多让的,他被握住的手没使劲挣脱,另一只手手腕轻转,运了气,正正对上卢照水的手,打开了那只悬在他前方,犹犹豫豫的手。
只是两人都没使十足的劲,这倒不是像打架了,反而很像是在闹别扭的打闹。
卢照水感到手心一凉。
林中鹤的手,竟然像冷玉般。
他一时有些怔然,发现自己另只手还握着林中鹤另一只手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
林中鹤感到手腕上的手松了,却没落下,他竟也没挣脱。
他笑道:“寻朗兄,再不戴这斗笠,估计你要被这太阳给晒黑了。”
卢照水才反应过来,他的视线从林中鹤那如羊脂玉般的手腕转到了他手里的斗笠。
卢照水松开手。
林中鹤的手却没放下,依旧顺着原路线,将那斗笠扣到了卢照水的头上。
往常并卢照水并没有碰到几个人比自己高,于是他便下意识低了头。
其实他这么一低是无用的,原本林中鹤就比他略高了几分,这一低头反而让林中鹤将斗笠戴歪了。
林中鹤歪了歪脑袋,听了听,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将斗笠挪正了。
卢照水盯着林中鹤的脸,此刻林中鹤的盲眼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使得他很是认真地盯了林中鹤一会儿。
卢照水极爱看美人,而林中鹤恰恰是个绝世的美人。
林中鹤今天戴着个比日常的玉冠上玉更为大的冠子,衣服显然也正式了不少,颈边的衣领上是金丝线的云纹,更衬得他清贵如玉。
“长白兄身为主人,不在正厅,来后花园做什么?”
林中鹤的眼依旧朝着卢照水的方向:
“我听林管家说这天气实在是热,又想到你在后花园,便来看看。正厅那里,自有承风和林管家。”
林中鹤体寒。
他刚刚握他手腕时就感受到了。
所以林中鹤难以感受到天气炎热对常人的折磨。
卢照水忽然有些羡慕,因为他天生体热。
“长白兄,你待你弟弟可是真好啊。”
江湖上谁不知道林子君对林中鹤有多恨,即使在重要场合,林子君也是从不给林中鹤面子。
林中鹤坐上庄主之位时,林子君更是带人攻到林中鹤的住所。
本来江湖上人都以为林中鹤坐稳庄主之位时,普陀山庄会有好戏看,没想到林中鹤竟然是一点也未为难林子君,反而在大场合上多次让林子君负责原本是庄主的接待事宜。
林中鹤笑了笑,“承风确实是比我适合这样的事宜的。”
卢照水心道:那可不,他一心要抢你庄主之位,自然是要打好武林中世家关系的。
林管家过来时,卢照水戴着个斗笠在松土,林中鹤站在一旁。
卢照水嘴上还说着:“白的人,是最容易晒黑的,不像我们这些黑的,皮糙肉厚的,你应当站到那边的亭子里。”
林管家咳了咳。
林中鹤转过身来。
“公子,可以开始了。”
林中鹤点了点头。
卢照水放下了锄头,正想着要找什么理由也过去千盟大会时,林中鹤开口了,“寻朗兄是否要换件衣服?”
仿佛早就知道他来普陀山庄的目的就是参加千盟大会似的。
卢照水却也不介意,“不必换了,大家本就以为我来普陀山庄是为了投靠长白兄,眼下若换了件稍好的衣服,那他们当真要以为我被长白兄包养了。”
林中鹤笑了,没再说什么。
卢照水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在林中鹤身后一起去了。
千盟大会的地点在普陀山庄的听雨楼里。
林中鹤进去时,按例是有人喊了声,“普陀庄庄主林中鹤到!”
众人也就哗啦啦站起来,卢照水从未参加过武林里的大会,现在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觉。
卢照水饶有兴致地看那些人看到他时脸色由白转红的变化。
走到云霞天宫处时,他对着那些正在盯着他的美人们眨了个眼,气的那铁绝老太要拿拐棍打他。
卢照水还要发作,前面的林中鹤却咳了几声。
他只得作罢,乖乖跟着林中鹤。
林子君的表情也很是精彩,林中鹤入座后,卢照水大剌剌地撞了林子君一下,那林子君一个踉跄,卢照水却占了他的位置,站得离林中鹤十分近。
台下的人表情各是不同。
卢照水双手环胸,很是散漫地站在那里。
五大世家人聚齐了。
坐在林中鹤左下首的是玉清观——许清修。
玉清观里的都是道士,修习道法,断绝红尘,一心向道。
玉清观所来的人皆是白衣束发,许清修是真人,另外还在白衣外穿了件灰色纱衣外衫,更显得飘然若仙。
右下首坐的是沉舟楼掌门佐平阳,南行尊者,掌法一绝。
佐平阳二十四岁才入沉舟楼,却在三年年内成了沉舟楼内最厉害的尊者,其天赋,其努力,可见一斑,也难怪前掌门将唯一的女儿——陆谙波嫁与了他。
佐平阳三十岁成了掌门,行事果断,雷厉风行,在江湖上颇有声望。
玉清观旁是云霞天宫的铁绝师太,女子门派,武器多为白绫,以柔克刚。
卢照水曾经领教过,那些女子们的白绫带着奇异的香味,从袖中飞出,有的绕着他的腰,有的在外围一圈一圈织就大网,要不是卢照水轻功了得,恐怕就那样被活活闷死了。
她们穿着淡色纱裙,衣袖宽大,头发梳成旋拧式,一点珠翠装饰便显得清丽卓绝。
那铁绝师太穿着黑色衣裙,面色庄严,显得与那些清丽明媚的姑娘格格不入,叫人很难联想到她曾经也是个名动江湖的大美人。
佐平阳下首坐的是苍生阁的十步老人楚飞扬,也是林子君生母楚青荇的父亲,他的外公,他瘦瘦小小,白发白须,却又慈眉善目。
苍生阁擅药,更擅毒。
苍生阁的苍生不是心系苍生,而是指天下苍生,中了苍生阁的毒,都不得解法。
中楚飞扬毒者,活不过十步。
众掌门自都是互相寒暄了一阵子,像是老友见面,似是无人注意到卢照水这个与世家大族格格不入的江湖独行剑客。
而立在他们后方的各门派的首徒,次徒们就没这么多面子工程了。
待众掌门寒暄以后,他们中有的便霹雳啪啦吵了起来。
卢照水只觉得脑子疼,他甚至觉得,这些掌门,带着这些弟子,除了要来千盟大会比武外,就是负责说出那些他们不好出口的话。
毕竟他们有统一的开脱话术:
“年少轻狂。”
卢照水惹了不少世家人,千盟大会上,他就是活靶子。
首先开口的,便是楚飞扬的独子——小毒公子楚闲。
“今日再次见到卢兄,却没想到却是在这里,一想到卢兄向来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名门正派,如今却出现在五大门的千盟大会上,实在是让人唏嘘。”
卢照水早先成名时,苍生阁曾派人来请过这个新的“第一剑客”,那时来的人便是楚闲,江湖的五大门派时常在江湖搜罗一些高手来充作所谓座上宾,一是为了充面子,二是为了以后武林万一的动荡做准备,卢照水不想卷入江湖门派之争,便婉拒了。
这楚闲也是年少成名,颇有些傲,被拒绝后竟是口出狂言,卢照水的嘴也是不让人的,三言两语下来,便与卢照水打了起来。
结果就是,卢照水剑未出鞘,一根树枝,便解决了他。
这也引得江湖上人耻笑了楚闲好些日子。
梁子也就就此结下。
卢照水轻轻笑了声,嘴上功夫依旧了得,“那要看是人了,有的人,请我去,我也不愿意,有的人,不必请,我也愿意来。”
那楚闲一时噎住,冷笑了声,又继续道:“你愿意来?怕不是不得不来吧。”
罗白娘之死,还是在江湖上掀起不小的波澜。
一是这杀人者是天下第一剑客,更是一个怜香惜玉的浪子,二是这个杀人者是个出了名的侠义,颇受市井老百姓的爱戴。
卢照水低头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杯子来,正是罗白娘曾经喝的绿竹玉杯。
他放在手里转了转,又意有所指,“我有何不得不来,罗白娘是中毒而死,当时在场的人都是看到的,我剑尚未出鞘,也未攻击,只是躲避,哪里就能让罗白娘口吐鲜血。小毒公子,慎言啊,这天下间,最会用毒的,可是苍生阁啊。”
那楚闲还待要讲,楚飞扬却是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一个眼神,拦住了自己的儿子,又转头笑着对卢照水抱拳道:“真是对不住,犬子唐突了,卢公子,还望见谅。”
楚飞扬这个老狐狸怎么会不懂,江湖上都说罗白娘是和卢照水喝过酒后打起来的,而眼下卢照水又说自己并未杀罗白娘,还莫名其妙掏出个酒杯,暗示罗白娘是喝酒中毒而死,这明显就是在警告苍生阁。
罗白娘所中之毒,必定和苍生阁有关。
卢照水未明说,已经是给苍生阁最大的面子了。
若楚闲那些与卢照水的陈年旧事再被翻出来,难免会被有心之人猜测,是楚闲设计陷害卢照水。
即使没有实际证据,楚闲的名声也难免受损 ,苍生阁也会受牵连。
名门正派,最怕的就是悠悠众口。
卢照水自然也不会得理不饶人,楚闲即使要设计害他,也断不会用逍遥散这样指向性强的毒物,这点脑子,楚闲也该是有的。
卢照水意思意思地向楚飞扬抱了抱拳,“我与小毒公子只是正常聊天,何来唐突,楚阁主言重了。”
楚闲不知自己的父亲为何这样阻拦他,但他一向是听话的,只是恨恨地盯着卢照水,倒没再继续说什么。
没了楚闲这个带头的,其他与卢照水有仇的弟子也都悻悻然,不再说话。
千盟大会本是各武林门派显身手的时候,眼下却让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出尽了风头。
第一天的初盟会散后,各门派也都各自回普陀山庄准备的地方休息,等待下一天的贰试会。
试会才是四年一度的千盟会中最重要的。
试会又分为贰试会与叁试会。
在试会中胜出的弟子不仅为自己门派争光,受到掌门重视,更是会在江湖中崭露头角。
现在的沉舟楼楼主佐平阳便是当年试会一举夺冠,被当时的楼主重视,娶到了当时楼主的女儿陆谙波的。
卢照水依旧是跟着林中鹤一起走出来,他伸了个懒腰,似是困倦的不行,“哎呀,长白兄,我今天才知道你每次面对的都是这么无聊的人和事,我还是颇有些心疼你啊。”
林中鹤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考事情,闻言抬头,“寻朗兄说笑了,我倒是觉得今天很是有趣。”
卢照水还要继续打趣,却被个姑娘打断了。
那姑娘穿着紫色纱裙,面如芙蓉,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可爱,她站定后,眼还不住地往林中鹤脸上瞟。
云霞天宫的人。
卢照水这么风流的人,一眼就看出来要发生什么事了。
他双手环胸,打算看一场好戏。
“长白公子!我是……我是云霞天宫的二弟子春水,我想……我想请问……请问您会去今年的赏花大会吗?”
赏花大会,是明月姑娘举办的赏花宴,说是赏花,实际上是个大型相亲大会,江湖上的不少小夫妻都是在赏花大会上一见钟情。
与其说是这个春水问林中鹤会不会去,倒不如说是她在邀请林中鹤去赏花大会。
变相地示好。
卢照水望向林中鹤,林中鹤紧抿着唇,秀挺的鼻子微微皱起,像是在思考。
卢照水半是调笑,“要我说,赏花宴哪有春水姑娘好看,花不比人娇啊。”
林中鹤看不见,卢照水想提醒他,约他的是个大美人儿。
卢照水不确定林中鹤是否是个看脸的人,但是他想到林中鹤平时简单却又精致的装束和他风雅的爱好,觉得他多少也是爱美的,至少,美丽的东西能够增添他更多的好感。
那叫春水的姑娘早已红了脸,但还是怯怯地抬头看着林中鹤。
林中鹤听见卢照水的话,侧了下头,要是林中鹤可以看见的话,那这就是个很明显地瞥了一眼卢照水的动作。
卢照水本来还待要多说撮合一下,但此刻被这一个侧头中止了。
林中鹤开口,依旧礼貌中带着疏离的笑意,“我虽爱花,却没有去明月山庄赏花的想法,况且我身为庄主,事情太多,恐怕是没有时间去看了。多谢春水姑娘的提醒,若以后我得了空,是会邀人一起去的。”
春水一下呆住了,脸上的红还没来得及褪去。
既是邀人,便不是她这个不用邀就来的人,这是个很明确,也很是委婉的拒绝。
她咬了咬那朱红的唇,似乎并不想放弃,还待要说点什么,一个中年女子走了过来。
林中鹤唤她“桃娘。”
那桃娘虽年岁已大,却风韵犹存,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且她的衣服也不像是普通下人能穿的,最起码和林比邻一个地位,甚至地位还要再高点,她行了个礼,“公子,明日的物品都准备妥当了。”
林中鹤将头转了过来,“我过会儿去核验。”
他颇有风度的向那个春水姑娘回了礼,“我还有事,先行了,春水姑娘请便。”
卢照水本想安慰安慰这个刚刚被拒的小姑娘,却听到没走几步的林中鹤回头问他,“寻朗兄?你不走吗?”
“你不是要去核验东西?”
“顺路。”
卢照水于是放弃了去怜香惜玉的想法。
路上,林中鹤很是奇怪地问他:“寻朗兄,你为何想撮合我和春水姑娘?”
卢照水有的时候觉得林中鹤这个人当真是真诚,有问题总是要问出来,偏偏卢照水又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做的事向来没什么说法。
他噎了一下。
看着林中鹤每次问他问题时单纯真挚的样子,他又不忍说出不知道这样残忍的话来。
林中鹤很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他又问:“是因为你心疼春水姑娘吗?”
卢照水彻底噎住。
他觉得他以后真的不能随便撮合林中鹤和任何一个人。
卢照水摸着下巴,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以实话相告:“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心疼你?”
说出来的话,虽听着很假,但确实是他搜肠刮肚能找到的,最真诚的答案。
因为林中鹤很孤独,这是卢照水和他接触后对他除了外貌之外最深的印象。
这是一种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孤独,但卢照水却很敏感地捕捉到了。
卢照水虽然也是孤身一人在江湖中漂泊,但是他知道,红袖招里的姑姑们一直都在惦记着他,他没有家,但是他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他没有家人,但是他有惦念他的人。
而林中鹤,他有家,有家人,但他却比卢照水孤独多了。
江湖上谁人不知道,他是个私生子,还是个舞姬生的。
他母亲在他六岁时就离世,留了他一个人,在主母楚青荇手底下讨生活,而林震南向来不喜他们母子,也未对这个儿子关注太多,他小时侯可以说是被欺负长大的。
后来他中毒眼盲之事,也是不了了之,林震南作为亲生父亲竟对外说是感染风寒,救得不及时,可谁不知道,这毒和楚青荇的母家楚氏苍生阁脱不了关系。
所以,林震南临死前将庄主之位传给林中鹤,这是所有人,甚至于林中鹤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当时林中鹤登上庄主之位,楚家可是派了众多人来,说是林震南口头之言,耳朵听到的事,没人能打包票,况且林中鹤一个瞎子,怎么能登上庄主之位。
要不是佐平阳带着人过来,恐怕今天这个庄主之位上,坐的还不定是谁呢。
林中鹤听到话很明显地顿了一下,垂了眸子,眼睫落下长长的阴影。
卢照水想到是不是因为“心疼”这个词用的不太恰当,于是半是玩笑地补了一句,“心疼你孤家寡人一个,身边也没有知心人儿啊。”
林中鹤笑了笑,并未搭话。
只是和卢照水并肩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