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咬春
第二天任竞年就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傍晚时候出发,这样还能多陪陪顾舜华和两个孩子,这天周日, 顾舜华歇班,便帮着任竞年收拾行李。
其实他衣服就那么几件,都是以前兵团发的,其它也不过是日用品和复习资料, 复习资料很大一摞。
收拾差不多,顾舜华便去做饭,眼看要进二月, 按照他们的习俗,二月里是要吃春饼咬春的, 所谓的咬春就是吃春饼,到了龙抬头这天,大门小户的,一般都要应应景儿吃春饼。
玉花台自己有现成的白案师傅,手艺高超, 一斤面能烙出来十六合,每合两片,大小薄厚都是刚刚好,拿回来后自己搭配面酱和羊角葱,再加上炒合子菜,卷它一个鼓鼓蓬蓬,能一口气吃上七八卷。
正忙着, 就听到外面动静,又听到佟奶奶和人说话的声音。
顾舜华耳朵尖,一听那调儿就觉得不对, 佟奶奶从来都是面上带着笑,很和蔼的一个老人,可她喜欢你不喜欢你,那声儿是能听出来的。
这一听就是来了不待见的客。
顾舜华手底下不停,眼睛从窗户往外看,果然看到一个稀罕的,竟然是陈璐。
穿着薄棉袄,外面是素净的褂子,耳朵边垂着两条小辫子,小辫子上还扎着两朵小白花,肩膀上侧挎着一个带着红五星的帆布书包。
自从陈璐被痛打了一通后,就没怎么见过,元宵节时都不见人影,顾舜华快忘记这么一号人物了,没想到现在倒是摇摇摆摆过来了。
如今看这打扮,倒是让顾舜华想起那本书里,“女主陈璐”过去廊坊找“男主任竞年”时候,好像就是这么一身打扮,后来男女主相见,“男主任竞年”一看到她,怦然心动,还说什么你就是人间的四月天。
狗屁!现在才二月行不行!
其实心里明白,那个什么“男主任竞年”的所作所为和自己的丈夫任竞年没什么关系,从各种表现看,这根本就不是自己丈夫本性能做出的事情,但她看着,终究是反感这人,没一点点眼力界,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一切早就变了,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了。
你还非得照本宣科?
也是纳闷,都二十拐弯儿的人了,有那功夫找个工作好好干,或者找个对象过正经日子不行,非惦记别人锅里的男人吗?
而陈璐一走进大杂院,周围好几个都在暗地里撇嘴,其实就是看她不顺眼,不过到底是厚道人,以前苏映红那会儿,大家明知道她成天介鬼混,还不是给她面子,没当面提过。
对于陈璐,大家还是笑脸相迎,只是那笑里带着打量罢了。
陈璐当然知道大家伙怎么看她的,她抬起手来,轻轻拢起耳边的头发,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进来了。
她进来后,却是一脸乖巧安静,甚至仿佛之前她被顾舜华痛打的事根本没有一样,她抿唇冲顾舜华笑了笑,温声说:“姐,这两天我正忙着,也没顾上过来帮你盖房子,现在我终于有空了,有什么事你说话,别客气。”
顾舜华便笑了;“陈璐,你和舅妈越来越像了。”
说大话使小钱,这本事也是一脉相传的。
陈璐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道:“姐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怎么觉得有点脾气?”
顾舜华:“别提了,昨晚上有个夜猫子一直叫唤,一大早又有黄鼠狼跑过来吱吱吱地,听着就想给她一巴掌。”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顾舜华一句用两典,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陈璐却是长能耐了,竟然当没听懂一样,依然一脸无辜:“这也真是的,哪来的夜猫子和黄鼠狼。”
顾舜华好笑,这人还真成牛皮膏药了?
这时候,任竞年过来了。
他将行李收拾好后,又把外屋打扫了一遍,打扫过,就洗了手想过来和顾舜华一起做饭。
马上要分别了,其实还是想多腻在一块儿。
谁知道一过来,就看到了陈璐。
他一看到陈璐就皱眉,前几天,他过去派出所找民警问起过陈璐的来历,他也不好贸然和民警说陈璐是特务,毕竟没什么证据的事,便随便找了一个由头打听了一番,结果当然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民警的意思是,这位同志从小就住这儿,没挪过窝。
任竞年从陈璐身世查不出什么来,便开始怀疑和陈家来往的人了。
结果一来二去,还真让他查着了一位,陈璐父亲陈耀堂,最近时不时和一个人出去喝酒,那人叫罗明浩。
罗明浩这个人,他查着,据说以前也是国家水利局的职工,被开除了后,四处瞎混,现在竟然让他混进去了一个叫福德居的饭店,当上了厨师。
这个人有一个香港关系,任竞年开始怀疑,陈璐的可疑之处,可能和罗明浩有关系。
他抽工夫跟踪过陈耀堂和罗明浩,发现他们行踪诡异,好像在密谋着什么勾搭,左右不是正经事。
只是可惜他现在要去廊坊上班,不然再查查,肯定能查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些事,他当然也不愿意和顾舜华提,他觉得她现在精神压力太大,工作也忙,又要照顾孩子,需要稍微放松一下,这些事,自己能查出来就查,查不出来所以然,回头想办法再对陈家进行举报就是了,没必要再给顾舜华说,免得她压力更大。
只要她心里对陈璐也提防着,别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提防着,哪怕是那些怪力乱神的原因,不至于着了对方的道,也就够了。
现在他看到陈璐过来,见对方还一脸笑嘻嘻,面上就不好看了。
他倒不至于面上太现出来,但终究是摆不出好脸色。
然而,陈璐一看到任竞年,眼睛就亮了。
或许进二月不那么冷的缘故,今天的任竞年没再穿军棉衣,而是一身笔挺的绿军装,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超越时代的挺拔英武。
最关键的是,这就是她书中详细描写过的样子啊,这就是属于她的男主啊!
陈璐心花怒放,脸上微微泛红。
明知道顾舜华肯定不待见自己还厚着脸皮过来,其实是因为几天前她偶尔听一个发小说起任竞年。
发小说,任竞年那天和人下棋,好像无意中问起过她爸:“他这人真不错,你家和你姑家闹生分了,他说话还挺敬重的,听说你爸有关节炎,还多问了两句。”
那发小一说,陈璐先是一愣,后来就兴奋起来了。
这不就是她书中所写的吗,任竞年惦记着自己,暗地里打听自己,想对自己好,后来他还特意让人给自己爸捎来内蒙古的好皮子当护膝呢!
陈璐听到这消息,简直是想哭了,
她觉得,她又可以了。
他但凡迈出一步,她就可以走出剩下的那九十九步,所以她来了,哪怕明知道顾舜华对她厌恶至极,她也来了。
如今,她也不想伪装了,她故意道:“姐夫,我听说你最近在准备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任竞年面无表情,像没听到一样。
他知道这个人也许有控制脑电波的什么仪器,所以他很谨慎,不想说话,怕着了她的道。
陈璐也不在意,甜甜地一笑,柔声道:“好巧,我也想参加今年的高考,也在准备,我最近还弄到了一份资料,我觉得这资料可真好,也许能有用呢,而且还是英文的,姐夫你看看吧?”
任竞神色漠然,顾舜华却道:“什么资料啊?”
陈璐一听,连忙从自己书包里取出来一份手写的英文资料:“姐夫,姐,你们看,这可是原汁原味的英文啊,这个可好了,这是我自己从朋友那里手抄的。”
顾舜华便拿过来了,上面的英语写得竟然还不错,一看就是熟手。
顾舜华心里疑惑起来,写这么好看,不像她啊,她学过几天英语,她能懂这个?这个陈璐到底是什么来历。
陈璐嘴上说着这个,眼睛却是盯着任竞年的,她想从任竞年眼中捕捉到欣赏,可是并没有,这个人依然一脸严肃,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
有些暗恼,因为当年她当秘书时候,就是花招使尽,他依然不为所动,仿佛看不到她的努力,可是现在,他应该对自己有了兴趣,不是暗地里打听自己家了吗?
当下她干脆从顾舜华手里要过来那几页纸,之后便笑着说:“姐夫,我给你读读吧。”
任竞年倒是没反对。
他其实想看看,这个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想再体验一下那个“邪法”,兴许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陈璐便开始读起来了。
她的英语确实非常地道,发音流利标准,那简直和广播里的差不多。
顾舜华心中暗惊,这陈璐到底什么来历?
任竞年听这地道熟练的英语,却越发笃定了。
这人,必然是和国外有些关系,不然一般人哪那么好的英语?
于是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有各的想法,但奇异地又达成了一个默契,谁都没说什么。
之后,顾舜华继续做她的合菜,任竞年便从旁帮着打下手。
顾舜华还差一个绿豆芽要炒,当下拿出来才生好的绿豆芽,那绿豆芽水头足,掐头去尾后,热好油放花椒来炒,锅里滋啦啦的响起。
旁边陈璐有些茫然了,她费劲读了半页英语,表演很卖力,可他们怎么都一点没反应?他们不应该为自己流利的英语惊艳,用乡巴佬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吗?
任竞年不是应该敬佩地看着她:“璐璐,你英语这么好,我得跟着你学英语。”
一切怎么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不过看看顾舜华旁边的任竞年,她还是大声地扯着嗓子读起来,她要读得好,读得标准。
毕竟她的机会并不多,能和任竞年相处的时间太好了,她必须让任竞年看看,自己会读英语,可是顾舜华却只会炒菜。
炒菜的女人和读英语的女人,能是一种女人吗?
可谁知道,随着她声音的提高,顾舜华炒菜的声响就更大了,好像在爆炒,绿豆芽里的水头在热炒中发出滋啦啦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她的读书声。
她实在是没法了,颓然地看过去,任竞年正给顾舜华打下手,帮着递酱油醋什么的。
顾舜华吩咐一声,任竞年便忙递过去,那个听话,简直了——
陈璐有些茫然了,她到底该怎么办?
一时真是焦头烂额。
正无奈,便听到顾舜华道:“陈璐,你怎么不读了,你英语这么好,继续读,没事让你姐夫多听听,听多了他英语就好了。”
陈璐“啊”了声,心里知道顾舜华是故意的,可,可她都被架这里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了。
顾舜华:“我这里炒菜呢,滋啦啦地响,你大声点。”
陈璐暗暗咬牙,心想你可真能装!
让自己读英语,自己读了,她却在那里炒什么绿豆芽,滋啦啦的油响,这不是故意影响自己吗?这让任竞年怎么听?
不过那又怎么着,我就是要读,而且要比你读得好,这可是你给我的机会!
于是她大声地扯着嗓子读起来,把自己当年留学练就的功底全都拿出来了!
顾舜华瞥了一眼任竞年,故意道:“好好听着,收音机里都没陈璐读得好听,而且想听哪儿就听哪儿,你就占大便宜吧。”
任竞年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是起坏心眼,无奈地看她一眼,也没法。
她这个人,有时候就是有些小坏心眼,调皮。
陈璐扯着嗓子读了一页,抬头看过去,正好见顾舜华的炒绿豆芽做好了,她洗了手,正伸手捏任竞年的脸,还低声说着什么,一脸甜蜜亲昵。
陈璐僵住,一时心里几乎要气炸了。
这算什么,自己在这里卖苦力,他们竟然还在那边甜上了,拿自己当什么!
陈璐正恼着,就见顾舜华回头:“呀,陈璐,你还在这里吗?英语怎么不读了?你读这么好听,不读了多可惜啊,我们都挺爱听的。”
陈璐抿着唇,沉默地站在那里望着顾舜华。
她真是烦透了顾舜华,她这不是故意作践人?就算烦自己,你直接说话啊,你绕着圈子不把我当人是吧?
也就是这时候,陈翠月从外头回来了,一回来就闻到一股子香,爆炒绿豆芽,绿豆芽里的香味都出来了,闻着就香。
当下道:“今个儿吃春卷是吧?”
顾舜华点头。
陈璐见了陈翠月,简直是看到了救星,便拉着陈翠月出去说话,出去后,她便小声说:“姑妈,我刚才读英语呢,我英语读得挺好,想着给姐夫听听,谁知道——”
陈翠月便笑了:“你姐做菜呢,你搁这儿读英语,这不是闹吗?”
陈璐没听出陈翠月这是嘲她呢,她委屈地咬着唇,无辜又可怜兮兮地望着陈翠月:“姑妈,我那不是想着姐夫参加高考,我想帮帮姐夫吗?我英语好,教教姐夫,姐夫就能考上好大学了,我本来是一片好心啊!”
陈翠月看着她那样子,真是恶心得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她还好意思来自己家?要不要脸,当初怎么背地里说自己的?她现在名声这样了,过来真是带累了自家的名声!
她当然得撇清了这关系,当下大声道:“你说你这孩子,老大一个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姐夫今晚就要走了,你姐和你姐夫在这里做菜,你还得瞎掺和进来,当小姨子的,哪有跑过去往姐夫跟前凑呢,这传出去的,知道你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怎么着呢!别人说你傍尖儿,我可没信,你要是再这样,连累你姐夫名声,这不是闹呢吗?”
这声音有点大,大杂院里好几家都支着耳朵听动静呢,全都偷偷往这边看,有的甚至小声嘀咕开了:“陈璐以前也不这样,怎么现在越长越歪,当舜华的面一口一个喊姐夫,我都替她寒碜!”
陈璐的心思,就这么被陈翠月嚷嚷起来,自然觉得没面儿,她脸上热辣辣的,只恨这陈翠月也不听话,当下只好含糊地道:“姑妈,你也想太多了!”
陈翠月却是根本不惯着她这一出了,当即道:“我想多,我怎么就想多?璐璐啊,你姐没给你一个耳刮子,这是她好脾气!”
周围全都看过去了,一个个说落起来。
“一个小姑娘没事跑来凑人家跟前要给人家读英语?人家轮得到你来读英语吗?”
陈璐看势头不好,心里也是纳闷,挫败又无奈,也不好解释什么,只好闷头赶紧离开了。
大杂院里一群人,等她走了,全都炸锅了,有的甚至说“这陈璐是不是中邪了,没见过这么往人家跟前这么凑的”。
而那边陈璐走了,顾舜华想起刚才那一茬,彻底纳闷了:“她到底哪学来的英语?”
任竞年看了一眼顾舜华,没说话,却径自走进外屋,拿出来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各种记号和信息,都是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
他拿着笔,沉思很久,在上面画了一些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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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竞年要离开,两个孩子自然恋恋不舍,抱着任竞年脖子不舍得他离开,眼泪汪汪的,顾舜华心里也有些难过。
不过还是想着,到底每周能见一面呢,距离不远,有什么事也能赶过来,现在总比最开始强多了,想想她一个人带着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上火车站过来北京那会儿,那才叫难受呢,现在一切都稳定下来了,心里有谱儿了。
这时候顾舜华的转正申请终于给批下来了,一起批下来的还有冯保国,冯保国是一个老实人,当了好几年临时工了,这次顾全福做御膳,他从旁打下手,也算是立了功,上面麻利儿给他批了转正申请。
拿到转正申请的时候,冯保国那么大一个汉子差点哭了,当场给顾全福鞠了一个躬:“多谢师傅栽培,要不是师傅,我这一时半会肯定转不了正。”
冯保国这么激动是有原因的,转正后,工资高了,待遇好了,各种福利也有了,关键是靠谱稳妥,以后也是铁饭碗了。
顾舜华其实心里也很高兴,她跑去粮食局,办了粮食关系转移证和商品供应关系的时候,那真是吃了定心丸。
这年头,为什么大家伙不能随便走动,一个户口就能把人给逼到绝路,因为户口都是和粮食关系商品供应关系绑着的。
一切都是计划经济,什么都要票,没户口没粮食关系就没人给你□□,计划供应没有你的份,那真是处处都受憋屈!
顾舜华是返城知青,之前粮食关系挂在街道所对应的粮食局,因为没工作,自然落不到多少东西,现在好了,她的粮食关系进了玉花台饭店,以后各种票再也不会缺了。
顾舜华办好手续后就是龙抬头这天了,一大早陈翠月做了龙须面,准备了春卷,又从火炉子里掏出来灰,在水缸四周围和家里家外四处洒。
至于两个孩子,则被早早地叫起来,拿着竹竿,过去新房子敲梁头,虽然新房子还没开始住,但也得敲,一边敲嘴里一边念叨着“二月二敲梁头,金子银子往家流”,敲完了梁头又去扒墙沿,两个孩子觉得好玩,还恨不得多敲敲,敲完了后又在家吃了龙须面和春卷,才去上学。
送完孩子上学,顾舜华略收拾了下,就打算过去玉花台,她现在手艺越来越好,但许多细节还是得慢慢磨练,要想磨练就得熬时间,她想早点过去练手。
谁知道走没多远,就见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年轻女人穿着薄棉袄站在官茅房外面,脚底下是大包小包的,口里喊着:“好了没?”
顾舜华看到,也没在意,只以为是乡下过来走亲戚或者什么的,便匆忙往前走,谁知道刚走出几步,就听到一个声音:“好了。”
顾舜华听这声儿,愣了下,停住脚步,缓慢地回头,看向那女人。
长得俏生生的一女人,二十七八岁,裹着围巾,揣着袖儿,浓眉大眼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神色间还有些忐忑。
她又看向那女人脚边的包袱,有红布包袱,有花布包袱,还有麻绳编成的口袋,口袋是带着泥的红薯,这么一些包袱口袋,大大小小堆在地上。
顾舜华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包袱皮上,包袱皮绳子上绳子上用发黄的旧鞋带拴着一双鞋。
那是一双高帮棉鞋,黑皮边儿,白塑料底,看着就像很多老北京布鞋那样平淡无奇,不过顾舜华却看到了黑灯心绒面上一处缝过的痕迹。
在侧面靠鞋底处,不显眼,但能看出来。
顾舜华盯着那鞋底上蹩脚的针线,眼睛便有些湿润了,她怎么能忘记,这是她十四岁那年为自己哥哥缝的啊!
十年了,这鞋子旧得绒面已经被磨凸了,却被挂在一个掉色的旧包袱上,就这么被提着回到了曾经的老胡同。
这时候,一个男人从官茅房出来了。
顾舜华缓慢地抬起头,看着那男人。
挺硬朗方正的一张脸,就是有点糙,乍一看还以为三十多岁了。
他身上穿着老蓝布中山装,袖口那里还有一个补丁。
顾舜华从这陌生的眉眼中,努力地辨别着昔日亲人的模样。
她离开时,自己十五岁,她哥哥十九岁,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儿呢。
她就这么看着的时候,那对男女也发现了她,也都看过来。
兄妹四目相对,从十几岁的少年时光,到如今成家成人后的沧桑,对视良久,彼此终于找出了被岁月淹没的一丝熟悉。
顾舜华眼泪便落下来了:“哥,我是舜华,你,你们回来了啊!”
这男人正是顾振华。
顾振华也终于认出自己妹妹,上前一步,一下子握住了妹妹的手:“舜华,你也回来了啊,挺好的,你回来了,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他竟说了一口的陕北方言。
顾舜华再也忍不住,便抱住了自己哥哥。
大街上,胡同里,她不该忍不住,何况嫂子还在旁边,可她太难受了,好好的兄妹,这么多年没见了。
当初她和任竞年结婚,其实不是没回来过,可她回来,她哥没回来,彼此阴差阳错的,就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
顾振华喉头也有些哽咽:“都回来了啊,挺好的,都回来了!”
顾舜华赶紧收住了眼泪,笑着拉住了旁边女人的手:“这是嫂子吧?”
顾振华点头:“她叫苗秀梅,以前是燕山的。”
顾舜华忙道:“嫂子,爸妈他们都盼着你们呢,念叨了好几次了,天冷,快进屋吧。”
苗秀梅乍看到顾舜华,便局促起来,不过看顾舜华说话热情,忙点头:“好,好,妹妹好。”
顾舜华便帮着拎起来那些包袱东西,陪着他们进了院子。
一进去院子,顾舜华又解释:“家里房子紧张,嫂子你多担待着。”
苗秀梅连忙道:“没事,没事,有个住的地儿就行了。”
顾舜华听着,可以感觉出苗秀梅还挺憨厚的,心里也落了地,毕竟家里三个孩子,大哥和自己都结婚了,回头跃华也得结婚,三代人一起住的话,要是有个存了小心眼的,那回头真是过不安生,天天成鸡斗眼了。
现在看这嫂子,觉得大致人品应该能过得去。
这时候大杂院里都听到动静了,纷纷看过来,认出是顾振华,上前打招呼,嘘寒问暖的,陈翠月跑出来,看到儿子,显然也是高兴得不行。
然而比起陈翠月的激动,顾振华看到陈翠月却没什么大反应,甚至躲开了她的眼神。
进了家门后,街坊都过来打了招呼,很快屋里消停了,陈翠月忙里忙完接风洗尘,顾舜华也帮着一起做饭。
顾全福刚才去和老街坊说话,现在回来,看到儿子,自然高兴,盼了这么久,终于回来了,一家子团聚了。
顾振华便提起自己晚回来的事,原来公社里出了事,有女人被□□后跳河自杀了,本来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公安局要查全公社,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因为这个,公社里知青的档案都压着没批,一直到证明这件事和他们没关系,这才放人,于是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顾全福感慨:“别管怎么样,回来就行,你尽快去知青办,把户口落下来,再把粮食关系和供应关系都转过来咱们街道,以后咱们家算是团聚了!”
这么一说,自然提起来苗秀梅的户口问题,苗秀梅是燕山人,燕山二十多年前还属于河北,后来划归北京的,所以苗秀梅也算是北京人。
就是因为这个,两口子才能回来,因为都算“北京知青”,现在一起回来,苗秀梅正好跟着顾振华把户口落在大栅栏街道办事处。
“咱们大栅栏的粮食和供应到底是比燕山好一点。”顾全福这么说。
这倒不是夸嘴,燕山是郊区,眼看着都要和山海关接上了,比起城里确实差一点意思,要按照一般情况,郊区的户口也不可能随便迁到城里来。
苗秀梅轻轻点了下。
她爸现在在燕山石化,单位是好单位,但是那地方荒僻,距离市区五十多公里,进一趟城不容易,她家里也重男轻女,不待见她,她在燕山日子好过不了,现在能跟着自己丈夫留在大栅栏,这是她求之不得的。
这时候陈翠月已经做好了饭,春饼合子菜,合子菜里样数丰富,还有炒鸡蛋,又凉切了猪头肉,装了几个黄澄澄的芥末墩放在小碟子里。
虽然匆忙,但肯定是希望大儿子和媳妇吃饱吃好。
他们吃着,陈翠月过去铺床,又让他们洗洗:“歇一会吧,歇一会再办事。”
不过顾振华显然不想歇,他想赶紧把事情整落听了,怕夜长梦多,怕万一苗秀梅的户口落不下。
苗秀梅没什么意见,看样子什么都听顾振华的。
顾舜华想想也是,如果是她自己,也是这心情,就想尽早落下。
于是给他们叮嘱了一番,去了注意什么,还有那位孙主任,好歹自己打过交道,什么性格,都给他们交待了,临走前,顾全福又给他们一点粮票和钱:“外面看到什么,自己买点好吃的。”
顾振华很坚决:“爸,不用,我有。”
苗秀梅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使劲摆手:“爸,不用不用,我们吃饱了,不用买东西!”
不过顾全福还是硬给他们了。
毕竟现在条件好一些了,孩子刚回来,还是希望他们能随意一些。
等他们走了后,顾舜华收拾东西,也准备和顾全福一起上班了,按说这时候陈翠月也应该上班了。
她是正常时间上班,现在已经迟到了。
可顾舜华走的时候,就见陈翠月正坐在床边,有些无奈地叹气。
顾舜华:“妈,你怎么了?”
陈翠月叹息:“你哥也不知道怎么了,和我生分得很,也不知道我哪儿惹了他。”
顾舜华默了一会,没吭声。
她当然看出来了,哥哥对妈妈明显有意见,为了什么呢,顾舜华也想不出来,在她的印象里,哥哥一直都是沉默而宽厚的,对弟弟妹妹也还算疼爱。
现在这么对妈妈,总是有些原因吧。
她想了想,道:“妈,你也别想多了,哥哥离开这么多年,看样子也吃了不少苦,现在能回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不在这一时。”
陈翠月点头:“你说的是,我也准备着上班去了。”
从家里走出来后,顾舜华免不了想起来这一茬,心里也是无奈。
其实夜晚时候,安静下来,她也想过关于妈妈的种种,譬如她做出的那些事,对自己曾经的伤害,是因为陈璐的作用,还是说她本性如此?
顾舜华在左思右想后,觉得妈妈骨子里还是有些重男轻女的,也是想着帮扶弟弟的,甚至在她很小的时候,在陈璐还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时,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这个女儿好像也是被忽略的。
也正是因为妈妈骨子里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最受剧情的影响,才一心一意为陈璐。
现在她后悔了,慢慢地醒悟了,但其实生活真不是小说,人的情感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生更不是可以简单地判为对错的考卷。
童年时的被忽略,顾舜华心里有着强烈的匮乏感,曾经没得到过的,她都希望得到,希望被弥补,这是她童年时的基调,也奠定了她这一生的性格。
哪怕后来陈翠月变了性子,她曾经没得到的,也永远弥补不回来,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啊。
她想,亲人的亲密感应该是从小培养的吧,她的就一直没被培养起来。
不过即使这样,顾舜华也是理智的,并不会怨恨,更不会不甘心。她对陈翠月永远无法像别的母女那样亲近,但她会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
可是很明显,她的哥哥不一样。
哥哥刚烈,非黑即白,他无法原谅的就是无法原谅,尽管她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哥哥对妈妈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