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橘子味的棒棒糖
听任竞年的话, 顾舜华还是觉得很窝心的。
从知道那本书的内容后,她便被吓到了,也不敢踏实相信这个男人, 所以修改离婚协议,带着孩子孤独而固执地回来首都落户口,她都是一个人在谋算。
没有什么人是她完全可以依赖的,就算父母, 也不只是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有别的顾虑。
而现在,任竞年的这些打算, 让她有一瞬间想松懈下来,想靠在他怀里, 什么都不想,歇一歇。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那本书的剧情太过强大,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将来存着太多变数。
她想了想,还是道:“这两天我忙得脚不着地,还没时间过去书店, 等会我去新华书店看看,有合适的书就给你买下来。”
任竞年:“你先紧着你的事,买书的事也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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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电话后,顾舜华重新补交了钱,她打电话的时间太长了。
出来邮局,她坐着公交车,回去大栅栏, 大栅栏其实读起来不是大栅栏,而是类似于“大石烂儿”的一个发音,外地人来了, 直接叫大栅栏,那就是闹笑话了。
大栅栏好像永远就没断过人,哪怕这么冷的冬天,依然是络绎不绝。
顾舜华回来几天了,操心户口的事,就算是路过也无心欣赏,现在倒是有了闲情逸致,八年风霜,世事变迁,那些老店铺倒是还在,小小的门帘,承载着大栅栏多少年的历史沧桑。
始于明朝永乐年间,商贾云集,宝号林立,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这就是五百年大栅栏,是顾舜华从小长大的地方。
小时候,被大人支派着打二两酱油买一个线轴,眼巴巴地拿着钱跑街上来,销售员打酱油的时候,就会盯着柜台上的玻璃罐看,罐子里是彩色玻璃纸的棒棒糖,什么口味的都有。
有时候会偷偷克扣两分钱,买一根棒棒糖,她总固执地想要橘子口味的。
顾舜华穿梭在大栅栏琳琳琅琅的店铺中,最后终于来到了大栅栏新华书店,进去问了问销售员,销售员脸色并不好,不过听她口音,估计是觉得亲切,标准的胡同音,也就没太拿大,倒是也给她推荐了几本,还拿给她看了。
她翻了翻,有一些难度,销售员说比现在的高中课本还要难,不过她想着,难就难一点,任竞年看了,估计总该有些帮助吧。
只是这些书是要票的,并不是随便买的。
顾舜华便想起来,好像那本书中提到马上要改革,增加英语考试了,如果这样的话,那任竞年是不是也得好好学英语?
她便又问起来英语书,谁知道这次销售员直接给她一个白眼:“不知道。”
顾舜华无奈,估计人家看出来了,她没书票,人家不愿意白费这功夫。
这倒是预料之中,现在的八大员,一个比一个横,那天听大杂院里街坊闲聊,说琉璃厂那边的国营饭店挂出来牌子,写着“不得随意打骂顾客”,现实就是这样,手里握着物资的,就是眼睛朝天不正眼看人。
当然,从那本书里,顾舜华知道,再过几年,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或许因为知道了这些,她心态上就非常平和,丝毫不会因为销售员的鄙薄而憋什么气。
人就是这样,当你能从更高更远的角度看一件事,当你预知了将来行业的发展和命运,对于眼前的鸡毛蒜皮好像也就不在意了。
从新华书店出来后,她便搭乘公交车直奔天桥过去了,下车后走到了天桥西边的福长街。
天桥位于首都的中轴线,据说每年皇帝去天坛祭天都要经过这座桥,所以叫天桥,不过到了解放前,这里已经是繁华的平民市场了,天桥的西边就是福长街市场,就顾舜华知道的,福长街市场会卖一些二手的旧书,以前她就会和几个发小跑过来,两分钱租一本小人书,然后大家一起换着看。
此时的福长街依然如她记忆中的模样,低矮的平房灰蒙蒙地立在冬日的傍晚,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天桥上热闹的声音时不时传来,而就在那低矮平房前,还有一些半开的门前,零星散落着几个小摊。
这些都是旧书,不要票的,私底下偷偷地卖。
那种小门户,其实在早那会儿就是“半掩门”,说明白了就是暗娼,出来拉客的,不过解放后,新社会了,没暗娼了,这种“半掩门”便卖书了,卖书也是偷偷摸摸地卖。
这里的买卖自然都是偷偷摸摸的,顾舜华转了几处“半掩门”,终于在一个小破院内,翻出了宝,竟然有好几本物理书,《普通物理学》、《数学物理方程》、《生物有机化学》和《化学简史》,还有几本外文书籍。
那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嘴里叨叨着:“这都是好东西,一位大教授的,之前家里被赶到乡下,东西都扔了,我妈打扫的时候偷偷带出来的,要不然哪能随便卖呢!”
顾舜华初中毕业就下乡了,高中的物理化学知识也不懂,不过粗略一翻,觉得好像比较难,应该对任竞年有所帮助,问问价格也不贵,两毛三毛的,也就买了。
买了后,她就要把书装进一个黑布口袋里,谁知道装的时候,却不小心看到了扉页一处角落的签名,看到后,脑子里顿时轰隆隆像是有滚雷滚过。
那签名上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赫然正是“严崇礼”三个字。
严崇礼,这就是书里剧情中,她嫁的那位教授。
她僵硬地翻着那些书,每一本上面几乎都有签名,有些不是签名,而是印章。
她发现自己甚至清楚地知道,严崇礼的印章是寿山田黄的,金黄细腻,上面的萝卜纹都清晰可见,他写完一幅字画就那么往上面一盖,姿态洒脱。
那卖旧书的女人见她那表情,以为她后悔了,忙攥紧了手里已经拿到的零钱:“这书都挺好的,再说刚才就让你看好了,你买了就买了,可不能反悔。”
顾舜华深吸口气,将那些书放进黑布袋里,淡淡地说:“我没有要退的意思。”
说完,拎着那些书走出了长福街。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很晚了,顾舜华拎着那一大兜子书,想着这件事该怎么办。
谁能想到,她要给这辈子已经离婚的前夫买学习参考资料,却买到了原本按照剧情她应该改嫁男人的书。
她算了算大概的时间,现在严崇礼估计还在乡下放羊,但应该很快就会回到首都了。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沿着书中剧情走,她会照顾儿女,会和任竞年相濡以沫共同把孩子抚养长大。
但是,现在看来,书中的剧情线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冥冥之中还是会接触到严崇礼。
天已经暗了下来,没有风的冬日黄昏,一切都是淡然而清冷的,前面几乎掉光了树叶的槐树上,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安静地支棱着。
顾舜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袋子,终于还是走到了路边墙根底下,将书倒出来,之后把扉页上写有严崇礼名字的纸业撕下。
撕下来后,她重新把书装进袋子往前走,走到了一处官茅房,看着四下无人,直接把刚刚撕下来的扉页扔了。
其实说实话,那本书中,她和严崇礼之间,严崇礼一直对她不错,之所以闹到后来的地步,好像也是她对不起严崇礼。
她也不明白,这本书到底怎么回事,她自认为自己本性不坏,做事也算讲原则,至少不至于两面三刀,不至于见利忘义,可那本书中,她就是那么一个见异思迁的人,总是能做一些现在的自己看来不耻的事。
明明先后两个男人都是很不错的人,可她就是有本事把日子过到了牢房里。
也是绝了。
不过——
顾舜华握了握拳头,冷笑一声。
关她屁事!
那本书是那本书,她是她。
她这辈子,没见过严崇礼,没认识过严崇礼,也没对不起过他严崇礼,反而已经和任竞年生下两个孩子了。
所以,她只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书中的人和事?
去你大爷的吧!
顾舜华一脚一脚踩下去,把狭窄逼仄的土路踩得咔嚓响。
该干什么干什么,她就是不认识严崇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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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晚了,邮局关门了,没办法马上把书寄过去,顾舜华便带着书回去了大杂院。
回去的时候,正是做饭时候,各家锅碗瓢盆叮当响,窗户里也往外冒烟,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跑得欢腾,她家两个孩子也跟着大家伙玩呢。
佟奶奶坐在窗户跟前逗猫,时不时抬头瞧一眼孩子,见顾舜华来了,便笑着说:“回来了?”
顾舜华佟奶奶说了几句话,知道孩子这一天都玩得挺高兴:“俩孩子乖,长得也好,街坊都喜欢,那群小孩子也都围着转。”
顾舜华听着便笑了,一时又提起来自己打算盖房子的事,想着先和佟奶奶商量下,佟奶奶想了想:“其实那块地本来就是你家用着,现在给你盖一个窝儿,按理也合情合理的,你看咱院子里,但凡有点能耐的,谁不想着把房子往外扩呢,你要盖房子,别人家再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苏家,他们也打着那块地的主意,只怕是轻易不肯让一步!”
顾舜华:“先看看别家签字了再说,至于苏家,我再想法儿吧。”
佟奶奶想了想,道:“难办是难办,但不是说不能办,我和你潘爷说声,到时候让他给你撑腰,他苏家就算再能耐,有你潘爷在这里撑着,他越不过去。”
苏建平的爸叫苏大猛,苏大猛年轻时候在街上拉板车卖力气,遇到流氓地痞,差点把他命要了,是潘爷救了他,后来苏大猛娶媳妇结婚,解放后运气好又当了司机。
所以苏大猛再能耐,在潘爷跟前,也得服服帖帖地低头叫一声爷儿。
老辈人讲究一个义字,到哪儿,救命之恩你也得记着。
顾舜华其实也想到过这一出:“佟奶奶,那回头你先帮我给潘爷透个风声,我这事办成的话,好歹也算是有个落脚之地了。”
佟奶奶便笑了,指着窗户外头:“你瞧,你潘爷正陪着孩儿玩儿呢,你小的那会儿,他就喜欢你,现在也是盼着你好,哪有不同意的,不过你放心,这事我和他提。”
顾舜华看向窗外,她记忆中的潘爷是四平八稳的老头,板着脸,从来不爱笑,她还真有些惧潘爷呢,但现在竟然在给孩子们当老鹰,做出各种奇怪的鬼脸逗着孩子们乐。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人年纪大了,就会格外喜欢孩子了。
顾舜华起身要走的时候,佟奶奶硬塞给她一包吃的,顾舜华看了看,是黄米面奶油炸糕,这也是老北京小吃了,用开水烫了黄米面,加了鸡蛋液和白糖,之后用牛油炸出来的。
这炸糕做好了,外面焦酥,里面甜嫩,味道好吃着呢,这也是顾舜华小时候爱吃的小零嘴。
顾舜华意外,又有些惊喜:“奶奶,你怎么还做了这个?”
佟奶奶笑得竟然有些贼:“我前几天拿我剩下的一点棒子面和人换的黄米面,又正好剩下一点牛油,就炸了这个,你回去自己吃,再给孩子尝尝,快收好,别让人看到了。”
说着,她道:“你看咱院子里的小孩儿,一个个馋着呢,我可舍不得让他们吃,那都是糟蹋东西!”
顾舜华看她笑得那样,就忍不住笑,老小孩老小孩,佟奶奶年纪大了,性子就跟小孩儿一样。
不过更多的当然是感动。
她是没有被宠爱过的孩子,所以好像格外地贪恋被独宠的滋味,有了好东西,不给别人吃,偷摸摸地塞给你,那滋味,真好。
她想起这些,眼睛又有些发潮,忍不住握住佟奶奶的手:“嗯,我带回去吃,我可喜欢吃这个了,喜欢得不得了。”
佟奶奶抬手,点她眉心:“瞧你这傻孩子,馋样儿,打小儿就这样,出去几年,性子还是没变!”
从佟奶奶那里出来,冬日的夕阳照在人身上,竟然暖融融的,孩子们的笑闹声洒落满地,她心里也格外舒坦。
人这辈子,端看怎么想,有时候往偏激了想,她会觉得自己这辈子有那么多遗憾,受了那么多委屈,但再一看,其实她也得到过很多,贫瘠的童年并不是没有过甜蜜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