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冬日寒冷的风吹过,吹起地上的碎雪,拂到莹姬脸上,一片凉意。她身上红色的纱裙也被吹得战栗,露出光洁的小腿,跌进积雪里。
莹姬望着雪中羽,一瞬间脑海中浮现许多不堪的回忆。背叛、绝望还有痛彻心扉,那些强烈的情绪猛地朝她砸来。
过去那么久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可当再见雪中羽,她仿佛又回到那个失去一切的寒冬。
“阿莹……”雪中羽动了动唇,立刻脱下身上的外袍,朝莹姬奔去,为她披衣,想要为她挡风寒,想要为她挡裸露的腿。
莹姬从记忆里回过神,几乎是尖叫:“你别碰我!”
她奋力将雪中羽盖过来到鹤氅扔远,她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寒风吹动地面上的积雪如细沙般卷浮起一层,她离去的纤细背影透着一股决然。
空梵皱眉目送莹姬走远,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空梵才看向雪中羽,温声:“忘尘施主。”
空梵与雪中羽结识已久,空梵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雪中羽自称忘尘,一心央空梵收他为徒。可他困于儿女情感尘缘极重,暂与佛门无缘,空梵并未收他入佛门。
虽没有将他收入佛门,两个人倒是成为了友人,偶尔相聚。每次相聚,空梵都尽量开解,望他从痛苦中脱离出来。
雪中羽苦笑一声,道:“你说的对,我心中执念太深,无法入佛门。”
他转过头望向空梵,悲然问:“我做错了事,无法挽救。日夜寝食难安,恨不得跳下灭魂井求一个解脱。可我又……”
他转过头望着莹姬离去的方向,高大颀长的身躯慢慢滑下去,跪在雪中。
“可我又舍不得。”
舍不得死,舍不得她。
空梵望着远方莹姬离去时的脚印,雪越下越大,逐渐将她的足迹盖住。
“天寒,饮一杯热茶吧。”空梵道。
雪中羽长长舒出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他起身,带着空梵进入院中。
炉上放在水壶,壶里的水早就开了,汩汩响跳。
两个人相对而坐,雪中羽挽袖提壶,泡一壶茶。滚烫的开水浇在鲜嫩的茶叶上,立刻有茶香沁出。
雪中羽先给空梵倒一杯茶,再给自己倒茶时问:“还没有问你,阿莹为何会和你同行?”
空梵垂眼,望着飘在茶盏里的那一片茶叶,温声道:“她是我的妃子。”
雪中羽愣住,茶水从茶盏中溢出,淌到桌面。雪中羽回过神,赶忙放下茶壶。
他说:“听闻你宫中的妃子都可以随时离宫。她……不愿意离宫吗?”
空梵微笑不言,默认。
雪中羽勉强笑了笑,点头道:“也是。她一点能力都没有,如果不找个依靠根本无法生存。”
空梵却突然反驳:“她并非一点能力没有,更不是必须仰仗别人而活。”
雪中羽摇摇头:“你这样的人,哪里懂她的苟且偷生。”
空梵确实不懂,但是他懂苟且偷生不是个好话。
他拨弄佛珠的动作停住,抬眼看向雪中羽,开口考他佛家典籍。
这是雪中羽想入佛门,空梵留给他的课业。
雪中羽正色起来,认真作答。
空梵一向待他温和友善,以前每次考他,不过一两个问题,纵他答得不好,也只是微笑着耐心给他讲解。
然而今日空梵接连考问,一个考题比一个考题难,让雪中羽焦头烂额。
最后雪中羽不得不苦笑服输,道自己确实读经不用心,未能领会其真谛。
“你确实应当悔悟所作所为,彻读经籍感悟佛道。而不是沉迷于不伦之情。”小腿上忽然传来一道剧痛,空梵微怔,他立刻站起身,转身离去,雪色的僧衣大袖翩展。
雪中羽疑惑地目送空梵走远的背影。他收回视线,重重叹了口气。他本是一张意气风发俊朗无边的面容,然而此时只有愁云笼罩。整个人变得忧郁低沉。
·
空梵在一棵银杏树上寻到莹姬。
她散漫地坐靠在树枝上,手中一壶酒,仰头痛饮。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无情地吹拍着她,将她的红色纱裙吹得乱舞。
空梵将雪地踩出沙沙声,他立在银杏树下,仰头望向莹姬。
莹姬饮下口中的烈酒,低头看向空梵,对他嫣然一笑。她指了指自己的腿,慢声:“不小心磕在树上,不是故意的。”
鹅毛大雪还在纷扬,莹姬裸露的细肩上已落了一抹雪。她披散的青丝沾着雪、染着湿气。
空梵视线扫过莹姬探出纱裙的腿,光洁赤裸的腿。空梵皱眉道:“你这样会着凉。”
莹姬语气却不甚在意,慢悠悠道:“已经发烧了。”
空梵眉头皱得更紧,道:“下来。回室内。”
莹姬没有理他,仰起头来,又灌一口烈酒。
空梵叹息,看不惯她这为情所伤的样子。他抬手,莹姬身形一晃,从银杏树上落下来。
空梵送出去的力道温和,莹姬本该安稳地落地。可是她腿上有伤,左脚刚踩在地面,站不稳踉跄了一下。
空梵急忙伸手去扶。莹姬手中的酒壶倾斜,洒出一些酒水来,溅落在空梵的僧衣袖摆之上。
空梵眼睁睁看着酒渍慢慢渗进僧衣里。
莹姬提裙,将自己的左腿露出来,让空梵看她小腿上的划伤。她转眸,一双盈盈眉目望着空梵,柔软的红唇抿起,也不说话,只是楚楚望着他。
“为何不处理伤口?”空梵问。
“空梵说疼痛也是一种修行。我想试试。”莹姬弯唇,笑得千娇百媚。
“那莹姬可悟到什么佛理了?”空梵无奈问。
“嗯。悟到了。”莹姬点头,认真道:“悟到了好疼。”
她重复:“真的好疼。”
空梵移开了目光。他暂时没有处理袖子上沾的酒渍,而是蹲下来,手掌隔空凑近莹姬的小腿。温润淡金的光泽慢慢萦绕着莹姬小腿上的擦伤,直到她腿上的每一处细小伤痕都彻底愈合。
空梵站起身,皱眉看她:“走吧。”
莹姬摇头:“我走不动。”
她去拉空梵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她的额头。空梵初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手背刚碰到她的肌肤便立刻想退回。
退回之前,他手背触到了一片滚烫。
她真的发烧了。
空梵重重叹了口气,不赞赏地摇头,语气也稍重:“何苦天寒地冻时淋雪纵酒?”
莹姬不说话,又要饮酒。
空梵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
“不喝就不喝。”莹姬随手将酒壶一扔。“啪”的一声响,酒壶摔碎,里面的酒水洒出来,浸入雪地,又和雪水融为一体。
她摆出一张乖顺的表情,可怜兮兮地对空梵说:“我真的走不动。空梵背我。”
空梵沉默,没有答应。
莹姬站累了,她直接在雪地上坐下。
空梵将她拉起身。
“你能不能多穿一些?”空梵无语中带着斥责。明明已经发烧了,穿着单薄的纱衣要坐进雪地里?她肉躯凡身,为何一点也不懂爱惜自己!
“不好看吗?”莹姬攥着裙角慢悠悠地转了个圈。漫天大雪中,如一只赤色的异蝶。
她转过身来,对空梵笑:“男人们都喜欢我的身体,恨不得我什么都不穿。”
她就像一块顽石,无法点拨,无法改变。
空梵摇摇头,在她身前背转过身去。
“上来。”
莹姬心满意足地勾着空梵的脖子,爬上他的背,由他背起。
空梵将莹姬背回院落,雪中羽并不在。
空梵将莹姬放在床榻上,望一眼她苍白的脸色,俯身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我去给你煮驱寒药。你且睡着。”
莹姬弯唇说好,又说:“药太苦了,我要蜜饯相伴。”
空梵没应。
莹姬迷迷糊糊地睡去,她睡着之后总是皱着眉。空梵煮好了药端进来叫醒她。
莹姬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喝了药,又立刻合上眼继续睡。
空梵收回空碗,他另一只手里握着还没有给她的蜜饯。
他将蜜饯放在她的床头,拿着空碗悄声退出去。
莹姬再次醒来时,是饿醒的。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了米粥特有的粘稠香气。
“空梵?”
空梵从推门进来,搬来一张床桌放在床榻上。莹姬撑着坐起身,看着空梵出去再进来。
他再进来时,端着一碗红枣米粥,还两道小菜——小葱拌豆腐和一碟绿油油的时蔬。
“你做的?”莹姬惊奇。她有些想不到总是纤尘不染受人朝拜的空梵蹲在灶台前生火做饭的样子。
莹姬拿起筷子来尝,味道出奇得不错。
她握着筷子夹一块豆腐往空梵面前递,空梵迅速向后退了一步避开。
莹姬眼尾挑出一丝笑,很是喜欢瞧空梵躲避的样子。
“你吃完了好好休息。”空梵转身离去。
莹姬将嫩白的豆腐放进口中,一转头,这才发现放在床头小几上的蜜饯。
莹姬捏了一块来尝。丝丝缕缕的甜在她唇齿之间迅速蔓延开。
莹姬有些恍惚——好陌生的味道。
接下来的两日,莹姬吃了睡睡了吃安心养病。空梵一日三餐给她送饭、送药,待她吃完他将东西收了便离去,留她一个人静养。
到了第三日,莹姬才下床出门。
她推开房门,望见外面的天地一片银装素裹。空梵孤身坐在银杏树下,正在缝衣。
莹姬抱胸倚在门边,看着他握着针线一下又一下穿过布料,他低眉专注,整个人呈现一种岁月静好的柔和。
待空梵剪断线头,莹姬才娇笑软语:“和尚也要添花衣了吗?”
空梵抬眼望过来。“你好些了?”
莹姬走进庭院,在他身边弯腰去看他缝的衣裳。
空梵将红色的棉衣递给她。
莹姬疑惑地望着他,四目相对,莹姬心中一动,讶然问:“给我的?”
空梵颔首。
莹姬接过来,入手沉甸甸。她有些惊奇地细细打量着。
好厚实,里面定然塞了好多棉花。
莹姬已经许多年没有穿过这样厚的衣裳。
在很久之前,她倒是总喜欢穿厚厚的袄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恨不得将脸也藏起来。
莹姬将棉衣穿上,肩上顿时一沉,她有些不适应地整理着。
雪中羽躲在远处,哀怨地望着莹姬。
空梵望了雪中羽一眼,转眸看向莹姬,沉声:“莫要再因情自虐,苛待自己。更不要困于不伦之情,枉生苦楚不得解脱。”
莹姬正新奇地摆弄着棉衣,闻言,她敏锐地转头发现角落的雪中羽。
“因情自虐?怎么可能。”她嗤笑一声,“我厌他恨他还不及。这个垃圾。”
空梵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