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宸本来就聪明, 贺大影帝稍加点拨,他在镜头前的表现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堪称一句神医神疗效。
梦梦也没再忘词卡壳, 两个人对戏流畅, 除了中间Alex叫停指点了两次以外, 接下来的拍摄实在顺利得不得了。
《低考》的剧情非常简单,在这个由分数搭建的循环噩梦中, 困住女主角的不仅是高考失利, 更是家人、朋友、老师的期待。如何用镜头语言表现出这种期待,与期待背后的步步进逼,让观众感受到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感……这就非常考验导演的功力了。
灯光师反复调节灯光, 几盏不同颜色的大灯照在凌宸脸上,呈现出不同的人物形象;摄影师尝试从不同角度捕捉他的表情, 记录他的眼神与动作……凌宸终于切身体会到,原来拍戏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
简单两页的台词剧情, 他们居然拍了好几个小时, 直到时钟即将跨过零点,这一整晚的拍摄才结束。
“小凌,恭喜杀青。”一直守在导演旁边的贺今朝起身向着凌宸飘了过来。他装作手里捧着一个什么东西的样子, 递到凌宸面前, “来,这是送你的。”
凌宸盯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你送我什么东西?空气?”
“这是花啊,杀青的手捧花。”贺今朝装模作样地低下头, 欣赏自己怀中的“花”,又从中抽出一支“花”, 手指捏着花枝送到自己鼻子前, 轻轻嗅闻, 仿佛真的陶醉在了手捧花的香气之中。
他这段无实物表演纯属即兴,一举一动好似真的有一束花在他掌心之中,若是在课堂上,这段无实物表演完全足够拿去当标准教材了。
凌宸刚想嘲笑他“随地大小演”,可是话没出口就停住了。他想,贺今朝生前如此热爱演戏,死后重回剧组,看到师弟师妹们为了一部剧如此用心,贺今朝一时技痒也能理解。
算了,大影帝也怪可怜的。以前贺今朝演戏是给所有喜欢他的观众看,但是现在贺今朝演戏,观众只剩下凌宸一个了。
——想到这里,凌宸就难免心软。
于是,凌宸伸出手,笨拙地从贺今朝手里接过“花”,很给面子地说:“谢了。”
贺今朝笑意入眼,又重复一遍:“恭喜凌老师杀青。”
在娱乐圈里,任何人都是“老师”。凌宸客串这个学生剧,一会儿被人叫师兄,一会儿被人叫老师,辈分全乱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新称呼,但是从贺今朝口中吐出“凌老师”三个字时,他莫名觉得耳朵一热,叫得他心跳都乱了一拍。
另一边,导演Alex和摄影师正在监控器后确认最终素材。
摄影师的声音几乎含在嘴里,用牙缝说话:“导演导演,你快看,凌师兄又在和空气说话了。他,他还从空气里拿了什么东西!他是不是抱着一个球啊,不对,难道他抱着的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头?”
Alex撇过头不敢去看监控器里的画面,两只手捂住监控器,碎碎念:“非礼勿看你懂不懂?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离开片场就把摄像机关了,有些东西咱们不该看就别看!”
几位主创围着监控器小声蛐蛐了一阵,愈发怀疑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兄根本不是人了。
另一边,和凌宸搭戏的梦梦早就困到睁不开眼了。她的家长早早在片场外等她,要接她回去休息。
“导演老师、灯光老师、摄像老师……大家明天见。”梦梦跟在家长身边,乖乖地与大家挥手告别。最后,她又走向凌宸,期待地问,“凌老师,咱们之后还能见面吗?”
她是女主角,整部短片由她的视角串联起来,未来还有好几场戏在等着她
凌宸放下手里的“花”,重新拿起手边的剧本:“很遗憾,我的剧情只有今天一天。”
如果不是为了套取编剧戴亚男的联系方式,他根本不会参与到这个学生剧组中。
梦梦一听凌宸要走了,脸上顿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虽然只合作了一次,但凌宸在她心里的评分可不低。她NG时,他也没生气,表情淡淡的,不像她之前合作的某些老演员,总是仗着年纪大教育她。
梦梦十分笃定地说:“凌哥,今天和你合作真的很开心。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知名演员的,未来我肯定能在电影院里看到你!”
凌宸:“……借你吉言。”
当演员他是不指望了,他觉得现在的工作挺好,福利齐全赚得也不少,最主要是体制内,可以踏实干到五十五、啊不对,延迟退休,他可以干到六十五岁了。
梦梦走后,留在片场的工作人员们都忙着收拾道具。Alex向学校打了不少申请,才被允许今晚在教学楼内拍戏,他们要尽快把片场恢复原样,才不会耽误明天的正常教学。
凌宸无事一身轻,去隔壁更衣室换下了身上的戏服。
贺今朝心中可惜,他觉得凌宸穿英式校服特别好看,比他穿单位的制服好看多了。他们单位的制服是纯黑色的西装,看上去死气沉沉,显得整个人都很阴郁;拍戏时的戏服,虽然也是西装款式,但是衬得人挺拔又干净。
也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看凌宸穿更多款式的西装。
凌宸还是更喜欢自己的便装,纯白色的T恤没有一点图纹装饰,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舒服又简单。他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就去和Alex道别。
Alex见他走过来,吓得一激灵,但还是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对他道谢:“师兄,如果不是你帮忙救场,我们今天的戏真的要开天窗了,租一天摄像机要不少钱,更难的是借教学楼拍戏。”
凌宸看出她表情不自然,但他以为她是忙了一天太累了,根本没多想。
凌宸说:“你们拍戏真是辛苦了。不过,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你是不是应该也应该守承诺了?”
Alex:“什么?”
她完全忘记了之前答应过的事情。
凌宸点了点剧本封皮上的“大笔一挥编剧工作室”:“我需要戴亚男的联系方式。你说过我帮你拍完这部短篇,就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
Alex恍然:“等等,你怎么知道戴师姐的全名?”
凌宸发现自己说漏嘴,干脆开了个玩笑搪塞过去:“因为我能掐会算。”
Alex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这位神秘师兄掐算几下,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都掐算清楚了。
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戴师姐的联系方式给他,现在想想,凌宸对戴师姐未免太关心了!哎呀,她如果就这样把戴师姐的联系方式给了她,不会害了她吧?
想到这里,Alex眼珠滴溜溜直转,迟疑道:“其实……我好久没联系戴师姐了。”
她生怕凌宸不信,掏出手机调出她和戴亚男的聊天记录:“戴师姐经常闭关赶稿,每次闭关时都不看手机、不回微信,你看我们上次聊天都是半个月前了,我告诉她我们正在组建剧组,准备拍《低考》,但她都没回复我。”
凌宸“嗯”了一声:“你有她其他的联系方式吗。”
Alex猛摇头:“没有,我只有她的微信,可是她经常消失。”
凌宸没搭话,因为站在Alex身后的贺今朝向着凌宸抬了抬眉毛,说:“她在说谎。”
凌宸:“……”
贺今朝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我刚刚已经潜入了Alex的手机,调取了她和戴亚男的所有聊天记录,她一个月前给戴亚男寄过生日礼物,我在她们的聊天记录里找到了戴亚男的手机和地址,就在南五环。”
所有电子设备,在贺今朝面前都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既然戴亚男的联系方式已经到手,凌宸也就不和Alex多废话了,不管Alex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把戴亚男的联系方式给他,他都不在意。
毕竟,他只是一个过路人,误入了这场戏。
“那就这样吧。”凌宸说,“Alex,祝你顺利毕业,这部短片顺利拍完,成为一位好导演。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Alex一时有些慌乱,“你,你就走了?”
“对啊。”凌宸回答,“戏拍完了,你又不肯给我戴亚男的联系方式,我就走了呗。”
“……不再唠两块钱的了?”
“Alex,你这人真奇怪。”凌宸直言,“事情结束了,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啊。”
凌宸道别后没有留恋,转身离开。Alex和其他几位剧组成员呆呆站在原地,看凌宸走向电梯间。
电梯迟迟未来,凌宸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Alex:“对了,我能对剧本提个小建议吗?”
Alex呆呆的:“行。”
凌宸:“剧本最后,梦梦为了逃出这场噩梦,选择从窗台跳下,结束了她的生命。剧本的最后一幕,是她家人对着她的遗体哭天抹泪,自责没有关心孩子……这个结尾不对。”
他停了停,继续说:“他们不会自责的,他们会先推诿责任,互相指责,家长怪朋友带坏她,朋友怪老师给的压力大,老师怪家长没有尽责;最后他们再一致对外,化成一句话——是孩子太脆弱了,自己想不开。”
“……”Alex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结尾太恐怖了吧。”
“导演,你拍的不就是恐怖题材吗?”凌宸反问。
“可真的有家长会这样吗?明明孩子都死了,还怪孩子?”
“当然有。”凌宸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见过,不止一次。”
他见过太多的家长对着孩子的遗体痛骂,明明是葬礼,却办成了批斗大会。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忽然,众人头顶的大灯闪了闪,随着一声“叮”响,电梯终于抵达,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内黯黄色的灯光顺着门缝滚落而出,在地面上留下一团不甚明显的光晕。
凌宸向他们克制地点头告别,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电梯门再度关上,电梯门上显示的数字逐渐下降。凌宸并不知道,当他离开后,片场瞬间炸开了锅。
众人议论纷纷:“刚才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见过不止一次?他参加过很多次葬礼吗???”
“你们有人注意到他根本没按电梯了吗?”
“我也发现了,他真的没按电梯,电梯就在这层停下了!他进去之后也没按,电梯就自动关门往下走了!”
这些背后的议论凌宸一句都没有听到,不过却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噗……哈哈哈。”电梯里,贺今朝忍不住笑出声。
“?”凌宸睨他一眼,“你莫名其妙笑什么?”
贺今朝笑了好久才停下来,故弄玄虚地说:“小凌,刚才拍戏时,那几位师弟师妹都在猜测你的身份。”
凌宸后知后觉地回想起Alex刚才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也想起Alex那个拙劣的谎言。他恍然大悟:“他们发现我根本不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了?”
“那倒不是。”贺今朝公布答案,“他们怀疑你不是人。”
凌宸:“……”
他看着电梯镜中的自己,再看看脚下的影子:“我哪里不像人了?”
贺今朝耸了耸肩:“也不怪他们,哪个学校没有什么校园奇谈?医学院里会动的大体老师,绘画学院里游荡的石膏像,电影学院里为艺术自杀的师兄……有句话说得好,拍电影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你说错了吧?”凌宸纠正他,“应该是‘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我这样的天才不常有,但是他们那样的傻子常有。”贺今朝啧了一声。
电梯缓缓停到一楼,凌宸与贺今朝并肩走出教学楼。校园里响起了零点的钟声,路灯昏暗,月光散落,钟声在空寂的校园里回响。
这幅场景在别人眼中,会显得有些恐怖;但对于时常在殡仪馆值夜班的凌宸来说,真是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凌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只想赶快离开学校找个宾馆睡觉。
贺今朝回头看向身后的教学楼,又一次开口:“小凌,那些师弟师妹们正趴在楼道窗台上偷看你呢。”
凌宸脚步一顿,一个恶作剧般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
只见他抬高双手,两臂平行举在胸前,然后双腿并拢,就这么往前一跳。
又一跳。
再一跳。
月光下,一道身影在空寂的校园中僵硬前行,一跳一跳又一跳,沿着教学楼前的小道向着大门跳去。
教学楼里传来数声惊呼。
“快看,他不会走路,他在跳!”
“天啊,他真的是——”
“谁把开机祭坛上的香火弄灭了?”
“我早说不能用肯德基全家桶炸鸡代替三牲,看看咱们招来了什么哪路神仙?”
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园里回响,凌宸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别笑出声,就这样一跳一跳一跳的离开了。
贺今朝飘在他身边,调侃他:“小凌,你怎么故意吓唬人?我头一次知道,原来你也会这么淘气。”
“小孩子才叫淘气。”凌宸一边坚持跳跳跳一边没好气地回答,“我是成年人,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那我换个词。”贺今朝想了想,“小凌,你真缺德。”
凌宸腿一软,差点摔倒。
“算了。”凌宸挫败地说,“你还是说我淘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