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霖霖觉得, 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半年前,她陪妈妈去庙里上香,这是自从妈妈离婚以后, 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妈妈每年都会为未出世的妹妹点一盏长明灯, 以祈求她能投胎到更幸福的人家。
“我对不起你妹妹。”妈妈总是这么说,“我想离婚, 只能放弃她。”
郑霖霖知道, 妈妈这番话只是为了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导致妈妈放弃妹妹的原因有许多,夫妻感情破裂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
那时候郑霖霖还在上学,家庭巨变,她又正值青春期,妈妈离婚后独自抚养她,母女俩生活得捉襟见肘。郑妈妈需要很多钱很多精力去保护郑霖霖的身心健康, 不得已才放弃了腹中的第二个女儿 。
所以郑霖霖想, 如果真有一个人要对妹妹的离开负责, 那应该是自己吧。
那天, 她陪妈妈去庙里给妹妹点完长明灯后, 妈妈忽然在回程的车上告诉她:“其实, 我一直保留着你妹妹的一小截脐带。产妇是不能留下引产的胎儿的,我求了医生好久,医生才偷偷留给我一截。”
郑霖霖有些惊讶。
妈妈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声音有些哽咽:“我把它在长明灯里供奉了多年, 师父劝我,把她强留下来没有意义, 要让你妹妹入土为安。”
恰好此时, 车子行驶到拥堵路段, 现在是放学时间,前面正有一所小学,整个街道都被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堵得水泄不通。
一位母亲在校门口翘首以盼,她手里举着一支糖葫芦,等见到女儿身影了,她立刻挥舞着手里的糖葫芦,笑着唤女儿名字。
小姑娘如一只乳燕,张开手臂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叽叽喳喳地同她分享今日在学校的见闻,小嘴巴一边要说话、一边要吃零食,真是忙得不得了。
她的母亲弯下腰,体贴地为她擦拭嘴角的糖霜,笑盈盈地牵起她的手,就这样走远了。
车里,郑妈妈的目光落在那对渐行渐远的母女身上,轻声道:“若你妹妹还在,也要读小学了呢。”
郑霖霖想起那个连一面都未见过的妹妹,想到她们曾共同住过这世上最温暖的小房子里,她就心底发酸。
郑妈妈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一截灰黑色的、已经完全干硬的东西。郑霖霖知道,那就是妹妹的脐带。
“我……实在不忍心再送走她一次。”郑妈妈强忍住眼泪,“霖霖,我把她交给你了,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妹妹离开吧。”
郑霖霖收紧手掌,牢牢握住那个小瓶子,明明瓶子里不任何温度,可她却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小瓶子烫伤了。
刚收到瓶子时,郑霖霖确实想要尊重妈妈的意见,让妹妹入土为安。但不知为何,在某种复杂的心思下,她偷偷把“她”留在了身边。
她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己一阵子,她时常幻想,如果妹妹还活着,那么她会给妹妹买漂亮的裙子、为她扎好看的头发。如果妹妹还活着,会不会像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当明星的姐姐呢。如果妹妹还活着,她们姐妹俩一定会在被窝里偷偷倾诉彼此的心事……
郑霖霖亲手缝了一个小小沙包,是小孩子们都爱玩的那种,做工不算精致,但她想妹妹应该不会嫌弃。她幻想着妹妹的模样,选了从婴儿时期到小学生的衣服布料,用它们组装成沙包,然后把装着妹妹脐带的小瓶子藏了进去。
她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上,就像妹妹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郑霖霖偶尔会向“妹妹”倾诉心事,全和她的工作有关。娱乐圈里根本没有友情,她的很多话不能说给别人听,只能烂在心里;但自从有了“妹妹”后,她那些无从发泄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倾听者。
她会吐槽随意删减小演员戏份的编剧;抱怨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商务爸爸;担忧自己的星途黯淡,可能出头无望……
“我要是能有贺今朝老师那么红、不,我要是有贺今朝老师十分之一红就好了!”郑霖霖不止一次对“妹妹”说,“我和他拍过一次戏,虽然我只是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但那一次可真是让我见识到影帝的排场了!他的通告日程表永远是最好的时间,不像我们这种小演员,永远只能排在第一场或者最后一场;每次他到片场后,所有人都会站起来向他问好,就连总板着脸的导演也会和颜悦色地和他讨论剧本;投资商排着队来剧组请他吃饭……哎,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大明星呢?这样所有人都不会瞧不起我了。”
这种类似的抱怨她在心里想过许多次,等到真说出口后,她才觉得浑身畅快了起来。
最神奇的是,她在说出这些话之后,她的运气渐渐好了起来。她居然接到了女主剧本,居然捡漏成为了热门综艺的嘉宾,居然被分配到了贺今朝的经纪人手下!
她想,这些好运,全都是“妹妹”带给她的。
偶尔,她还会在梦里见到“妹妹”——有时候是三四岁的样子,有时候是七八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可惜,她不能同妹妹说话,也不能摸一摸妹妹。每次郑霖霖只要伸出手,妹妹就会化成一道黑烟,从她的手心里溜走了。
从梦中惊醒后,郑霖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忧心。
她想,妹妹会不会怪自己呢,她没有让她入土为安,而是强留在自己身边陪伴。
不过,这些事情她只能在心里想想,绝对不敢说给妈妈听的。
前阵子,她接了一档热门综艺,来深山老林里的殡仪中心录制。来之前妈妈非常担心她,觉得在这种地方拍节目不吉利,可是郑霖霖亲身体验下来,觉得一切都好,丧葬只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工作而已。
唯一的问题是——和他搭档的小凌师傅总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充满警惕,仿佛她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在他面前爆炸。
凭心而论,小凌师傅长得赏心悦目,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伙伴,可他性格太冷了,好像和所有人之间都隔了一层,若不是为了拍摄节目,她猜凌宸根本不会和她多说一句话。
昨天她一直忙于给云妹儿布置灵堂,后来又自告奋勇想帮凌宸给云妹儿换衣服,结果被他冷淡拒绝。
郑霖霖碰了个软钉子,更不明白为什么凌宸会对自己有这么强的戒心了。
不过,她昨天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不知道是天气太热了还是怎么回事,她布置灵堂时,脑海里总是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吵得她心烦意乱;后来关先生和爱人一起送云妹儿的棺材抵达殡仪馆,关夫人哭得走不动路,她听到对方的哭声,只觉得更烦躁,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哭了。
制片人叮嘱她,今晚要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开工录制节目,郑霖霖确实很累了,在回程的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怪异至极的梦。
梦里,她忽然有了超能力,一下子能窜上树,一下子又能踢翻路边沉重的铁箱。就当她沉浸在突如其来的能力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道幼童的哭声。
她转过身,看到幼小的妹妹站在路中央,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里滚落。她一边哭着,一边叫着,一边把手边的玩具毫无道理地扔出去;她就像一个得不到关注的熊孩子,不知道如何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需求、听到自己的声音,只能通过向外攻击搞破坏,来获得关注。
郑霖霖好想抱抱她啊,想帮妹妹擦掉眼泪,让她安静下来。
她想告诉她,一味的哭闹得不到尊重,只能伤害周遭的人。
哭声如海浪,一声声灌入她的耳朵,就这样把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唤醒。
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疼。
腿也疼,胳臂也疼,脑袋也疼,郑霖霖一度怀疑自己睡觉的这几个小时里舍命和哥斯拉大战一场,成功保护了地球。
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的柔软的物体,她下意识握紧了它,意识到这是她从来不离身的沙包。
她强忍住浑身上下的疼痛,撑起身体,扶着墙勉力站了起来。但是当她抬头后,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呼吸停滞了一秒——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停灵间?为什么凌宸会一脸警惕地瞪着棺材里的云妹儿?为什么本应该去世的云妹儿双目泛黑,四肢僵直颤抖?
郑霖霖没想到,她居然亲眼看到诈尸在自己面前发生,那些从小到大看到过的鬼怪故事几乎同时在脑海中迸发。
郑霖霖以为自己会尖叫、会颤抖、会害怕,可是她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棺材中那个身穿公主裙的女童,她莫名从那张狰狞变形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割舍不掉的熟悉。
“露露?”她声带颤抖,听到自己轻声唤出这个名字,“是你吗,妹妹?”
——那个寄居在“云妹儿”体内的躁动灵魂,就这样停住了;而被贺今朝困住的另一半鬼影,也像是融化一般,逐渐融入进“云妹儿”的体内。
……
现在的情况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刚才,凌宸和贺今朝还和小鬼斗得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凌宸手里举着绳子,正考虑要怎么捆住“云妹儿”,哪想到郑霖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而且她还直接叫出了云妹儿体内小鬼的名字!
——原来她叫露露。
贺今朝与凌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贺今朝语气无奈:“之前我就怀疑,这个小鬼是郑霖霖那个早夭的妹妹,没想到真的是她。”
凌宸摇了摇头,冷酷至极:“一码事归一码事,她早夭确实可怜,但这不代表她能四处捣乱。”
他们的目光又投向了这对姐妹身上。
在被叫出名字后,“露露”身体一震,原本奋力撕扯裙摆的手突然泄力。她仿佛被一盆水迎头浇下,原本沸腾的恨意被那声呼唤声熄灭,脑袋下意识转向了姐姐的方向,被黑色烟雾填充的眼眶里满是愕然无措。
幸亏她使用的这幅身体提前被凌宸装扮过,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慌乱地抬起双手捂住了那双诡异的眼睛,不愿意让姐姐看到自己这幅恶鬼作祟的恐怖模样。
小鬼这样欲盖弥彰的动作,几乎是在用行动承认她就是郑霖霖口中的“露露”了。
见状,郑霖霖又向着她的方向走近一步,几乎要被惊喜冲昏了头脑:“露露……?真的是你?”
难道她还在梦中吗,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妹妹居然借着别人的身体来到了她面前?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指甲陷入肉里,疼痛不似作假。
在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的之后,她立刻想要冲到棺木前,伸手触碰那个身穿公主裙的女孩;但她刚迈出一步,就有一道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郑小姐,不要再靠近了。”凌宸脸色肃穆,“你现在碰她,很有可能让她借机回到你的身上。”
“什么?”郑霖霖茫然地看向凌宸,凌宸明明说的是中文,可她迟滞的大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回到我身上?”
“你还没有发现吗?”凌宸说,“这段时间,你的妹妹一直在‘跟’着你。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头痛、肩颈痛、晚上失眠多梦?这都是因为你妹妹一直坐在你的肩膀上。”
“坐在我的肩膀上?”郑霖霖讶异地张开嘴,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
一个看不见的人如影随形,即使这个人是她早就夭折的妹妹,她还是会忍不住战栗。
注意到郑霖霖的恐惧神色,藏在云妹儿身上的小鬼僵硬地转过头,想要解释什么,可她忘了这具身体已经死去多时,声带已经无法再承担发声的功能,即使她张开了嘴巴,也只能勉强地发出“啊,啊”的声音,让场面变得更为可怖起来。
一时间,郑霖霖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拉扯着,一半是人类对于鬼魂的惧怕,另一半是刻在骨子里的姐妹深情。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四周狼藉一片的环境,她讶异地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今朝冷笑一声:“你的好妹妹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借你的身体大闹灵堂,想毁掉云妹儿的葬礼!”
听到他的话,小鬼立刻向着贺今朝的方向呲牙咧嘴,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贺今朝当机立断抬起手,警告她:“你确定要当着你姐姐的面和我动手?让她亲眼看到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小鬼毕竟是个孩子,她确实嫉妒云妹儿,但她更无法承受被姐姐害怕的事实。
“好了。”凌宸打断两人,抬头给了贺今朝一个警告的眼神,“你多大年纪,她才多大年纪?你打不过她,难道要靠吵架赢过她?”
“小凌,你怎么平白污人清白!”贺今朝俊美的脸上半是委屈半是震惊,“谁说我打不过她了?要不是她一会儿附身郑霖霖,一会儿附身云妹儿,我也不会束手束脚,打得这么艰难。”
小鬼听了,喉咙里发出一阵赫赫的嘲笑声,嗓音沙哑犹如被劈开的木料,仿佛在说:老男人,略略略!
偏偏在此时,郑霖霖颤抖着举起手,小声道:“请问,我能说句话吗?”
凌宸:“你说。”
郑霖霖的目光在半空中游移,一会儿看向霸占着云妹儿身体的妹妹,一会儿看向凌宸。
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问:“请问,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凌宸:“……”
郑霖霖:“这,这里是还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吗?”
凌宸和贺今朝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来,郑霖霖原本是见不到鬼的!如果不是小鬼钻进了云妹儿的身体,她根本看不到她,更别提看到贺今朝了。
所以,刚才他们几人之间的对话,郑霖霖根本听不到贺今朝说什么,只能看到凌宸在和虚空中的某个东西对话。
在她的印象里向来话少又阴沉的凌宸,在面对那个看不见的“人”时,居然语气鲜活很多。
郑霖霖紧张到颤抖,凌宸甚至怀疑,如果自己真的告诉她,这个房间里除了她妹妹以外,还有另外一个“鬼”的话,恐怕她真的会当场晕过去。
最主要的是,凌宸要如何告诉郑霖霖,在她面前的不仅是一个普通鬼,而是贺今朝这个大牌鬼呢?贺今朝的死讯一直没有对外公布,不论是他的粉丝,还是他曾经合作过的艺人,都以为他只是闭关休息去了。
正当凌宸语塞之际,摆放在停灵间角落的一台智能音箱忽然发出了声音。
“尊敬的女士你好,我是凌先生的智能生活助理,小朝小朝。”
“人家不是鬼,人家是最新科技的人工智能呦!”
那道声音直接调用了音箱内置的语音系统,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凌宸:“……”
不用说,这绝对是贺今朝的手笔。他能操纵一切电子产品,干脆让智能音响替他发声,装模作样。
可是这样拙劣的谎言,真的能骗过郑霖霖吗……
“原来是人工智能!”郑霖霖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鬼啊。”
凌宸:“……”
贺今朝冲他眨眨眼:“小凌,我聪明吧?”
凌宸抖了抖嘴角,心想不是贺今朝有多聪明,而是郑霖霖太傻了。
小鬼很不满贺今朝和凌宸就这样欺骗自己的姐姐,她龇牙咧嘴,嘴里发出阵阵低吼。凌宸立刻扬起手里的绳子,警告她:“你老实些,你不想被绑起来吧?”
郑霖霖顿时心疼,想要阻止他:“凌哥,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贺今朝让智能音响替他回答,“你妹妹就是个混世魔王,她今晚做下的事,我这里可有监控录像,你想不想看看?”
一个小鬼居然有这么强的威胁力,把整个灵堂闹的天翻地覆,贺今朝说话自然没什么好语气。
他调动了院子里的监控摄像头,把录下的内容播放给郑霖霖看,当郑霖霖看到视频中的“自己”身手矫健,又是空翻、又是上树、又是骑小电驴撞门后,她震惊地久久合不拢嘴巴。
“这……真的是我做的?啊不对,这真的是露露做的?”郑霖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出这句话后,郑霖霖后知后觉地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新闻里常见的熊孩子父母没什么区别。
面对孩子惹下的大麻烦,第一反应是“不会吧,我家宝宝向来很乖的”,第二反应是“是不是有人欺负了她,她才反抗的”,等到前两条路行不通了,才肯不甘不愿地认下孩子做的错事。
“那就要问她自己了。”凌宸转向藏在云妹儿身体里的小鬼,“你之前认识云妹儿吗,为什么要破坏她的葬礼?”
“……”小鬼埋下头,倔强地不发一语。
当她低头时,她头上的金色假发滑落,露出因为化疗后一片空荡的头皮;脖颈瘦削,嶙峋的颈骨从单薄的皮肤下凸显出来,让人看了就心里发酸。
在这个瞬间,这两个身世苦楚的女童似乎合二为一了。
郑霖霖有些急切,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妹妹,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忽然,一个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郑霖霖声音颤抖,强忍住心中的酸涩,问:“露露,你是不是很讨厌姐姐啊?”
“……”
“如果不是我拖累了妈妈,你本来有机会出生的。”郑霖霖喃喃自语,“所以,你怪我,想搞砸我的工作,对吗?”
“……”
“对不起,我知道这声道歉太轻飘飘了,根本没办法弥补你缺失的人生。但我确实不知道还能怎么补偿你了。”她苦笑着伸出手,想摸摸妹妹的脸颊,又怕吓到她,只能讷讷地收回手,“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但这场葬礼是属于云妹儿的,是她和她父母告别的最后一场仪式,你能不能从她的身体里离开呢?之后你要怎么报复我,我都没有怨言。”
郑霖霖说这话时,忍不住哽咽。她想起妈妈的眼泪,想起庙里那一盏盏长明灯,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
棺材里的小鬼终于有了反应。她漆黑的眼球转向郑霖霖,急迫地抬起两只胳臂,向着姐姐的方向伸去,努力长大嘴巴发出“啊……啊……”的声响,然而云妹儿的遗体非常僵硬,她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一种和活人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见到如此可怖的一幕,郑霖霖没有退缩,反而主动又踏前一步。
“你是想和姐姐说什么话吗?”郑霖霖努力想要辨认,可云妹儿的声带已经无法发声了,郑霖霖再怎么听都听不清。
见到这一幕,贺今朝忍不住开口:“你误会了,你妹妹想告诉你,她不怪你。”
郑霖霖一愣,目光看向贺今朝……身后的智能音响:“你能听懂她的话?”
“没错。”贺今朝淡定自若地回答,“我的系统内置了数百种语言,包括鬼怪的话,我都能听懂。”
凌宸:“咳咳。”
贺今朝:“你妹妹刚才说,她破坏云妹儿葬礼的原因不是因为怪你,而是因为嫉妒。”
郑霖霖的注意力立刻落在那两个字上:“嫉妒?嫉妒谁?”
“当然是嫉妒云妹儿。”话说到这里,凌宸也明白过来。作为一个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成年人,当他俯身看向那个小女孩时,她心中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变得清晰可见。“她嫉妒云妹儿——‘活着’。”
云妹儿虽然已经离开了,但她曾经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上;即使她因为重病去世,但是她的家人、朋友、同学老师也会永远记住她,会让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心里。
可是露露与她相反,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来过,她在母亲腹中就结束了生命,只能以一抹幽魂的方式弥留在世间。如果不是她曾经在长明灯里被供养了几年,她应该早早就消散了。
所以,露露嫉妒云妹儿,嫉妒所有人对她的在意和爱,嫉妒就连自己的姐姐也要操办云妹儿的葬礼。
在凌宸一语道破小鬼的心思之后,小鬼的脸色几经变化。她恼怒地瞪着凌宸,痛苦如有实质紧紧缠绕着她。
她先是愤怒、不甘,仿佛被当众掀开了遮羞布;接着她痛苦、疯狂,她只想通过嚎哭来收割所有人的愧疚,即使她明知道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眼看小鬼已经一脚踏上了失控的边缘,贺今朝立刻抬起手,凌宸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拽住一样,让他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
“小凌,小心!”
贺今朝护住他,面容严肃。凌宸也下意识攥紧了兜里所剩无几的“神水”,若小鬼再有什么异动,他这次会毫不留情地把神水泼到她身上。
就在两人警戒之时,一道身影却与他们擦肩而过——郑霖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棺木,出乎意料地伸出双手,抱住了棺木中的女童。
“……”
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小鬼口中如同砂纸般的哭嚎声瞬间消失,她怔怔地扭过头,不顾全身骨节发出的摩擦声,呆呆地看向抱住自己的年轻女人。
小鬼知道,现在的自己非常可怕。即使她拥有了云妹儿的身体,画了漂亮的妆,穿上了漂亮的公主裙,她依旧是一个鬼,她漆黑的眼睛干瘪无神,像是一潭黑泥,倒影不出来任何倒影。
但是抱住她的郑霖霖,双臂是那样用力。
刚被郑霖霖抱住时,露露下意识想要挣扎,但她只动了一下,就被郑霖霖整个人拉住了怀中。
郑霖霖不在乎妹妹现在的模样,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不在乎妹妹冰冷的身体,她在乎的,只有露露心底的寂寞。
“没关系,哭闹、争吵、嫉妒、怨恨都没关系,小朋友是有特权的,你可以尽情抱怨,尽情撒娇。都没有关系。”郑霖霖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坚定,“露露,姐姐在这里,姐姐会陪着你。”
郑霖霖紧紧地把妹妹抱在怀中,感受着妹妹冰冷的肌肤紧贴着她自己。怀中的身体微微颤抖,刚开始她以为是妹妹在颤抖,后来才发现,其实是自己控制不住激动的身体。
露露无法说话,那就她来表达;露露无法落泪,那就她来哭泣;露露无法被人看到,那就她来记住她在这世间做过的每一件事。
“……姐……”在她怀中,女童张开嘴,艰难地用干涸僵硬的声带,勉强吐出几个破裂的文字,“姐姐……对……不起……”
郑霖霖惊喜地睁大眼睛,低头看向怀中女孩的面庞。
稚嫩苍白的小脸扬起一抹混杂着懊悔的笑,漆黑的眼瞳里渐渐染上了人性的色彩。
与此同时,郑霖霖手中攥着的小沙包也发出了一层浅浅的光。
旁边的凌宸看着眼前的一幕,轻声问贺今朝:“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贺今朝“嗯”了一声:“那小鬼……露露身上的黑光好像淡了许多。”
与之前阴气森森的样子不同,原本萦绕在女童身边的黑烟一寸寸减淡,不是像之前那样逸散,而是逐渐从黑色变成了浅一点的灰色。与之相对的,贺今朝身体一直在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贺今朝饶有兴致地开玩笑:“咱们算不算目睹了电视剧里反派黑化又被治愈的全过程?”
凌宸瞥了他一眼:“谁是反派?咱们两个成年人打一个小朋友,说不定在观众心里,咱们才算是反派。”
“明明是正义路人教训熊孩子。”贺今朝纠正他,“如果不是咱们及时出手,这灵堂还不得被露露掀翻了?”
凌宸叹口气,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一片狼藉:“……你觉得现在这个样子,和被掀翻了有什么区别吗?”
……
“——所以,凌宸,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咱们园区里发生了一场局部地区微小地震,而且地震的地方就是在停灵室四周?”
太阳尚未从山坳之中爬到天际,只有地平线处透着一股朦朦胧胧的亮光。
为了今天的拍摄任务,宋主任几乎一宿没睡好觉,一想到这期节目播出后他们殡仪中心的“优秀示范单位”的宝座就跑不了了,他兴奋得天还未亮就抵达了单位,结果迎接他的是停灵室外的满地狼藉。
宋主任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看凌宸吭哧吭哧地扛着铁锹,把乱糟糟的花坛重新填好。
宋主任:“而且好巧不巧,你的小电瓶车也因为地震原因自己开动了,还撞上了停灵间的大门?”
凌宸眼睛都没眨一下:“对。不过您放心,客人没受影响。我已经给云妹儿化好妆了(其实是又补了一遍妆),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最后一程绝对不留遗憾。”
实际上,是贺今朝在操纵铁锹修整花坛,结果刚好被进门的宋主任看到,凌宸当机立断扑上去抢过了铁锹,才没让贺今朝存在的事情穿帮。
宋主任越想越不对,狐疑地说:“我去查查监控。”
一旁的贺今朝立刻打了个响指,突然间,一道鸟屎从天而降,准确地糊在了监控摄像头前。
凌宸:“真不巧,摄像头脏了,昨天什么都没拍到。”
宋主任:“……嗯…………”
宋主任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审视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得力下属身上。凌宸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淡定地任由他看。
凌宸的心理素质相当不错,即使这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在领导面前也没露出一点破绽。
就是地震了,怎么了?
就是小电瓶车恰好把停灵间撞坏了,又怎么了?
就在宋主任抱头思考之际,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灵堂的大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
郑霖霖蹑手蹑脚地从灵堂里溜出来,她右边的衣兜里还散发着一道淡淡的光,一个由光芒组成的三四岁的女童紧紧跟在她身边,学着姐姐的动作,偷感十足。
郑霖霖小心绕过宋主任的身后,没有惊动他。
倒是她身边的女童停下脚步,对着半空挥了挥手:“贺叔叔,对不起,这段时间我给你和凌叔叔添麻烦了。”
贺今朝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小豆丁,叹了口气说:“小朋友,你还是早点投胎吧。娱乐圈很复杂,你可以帮你姐姐一次两次,但长久以往,会折你姐姐的寿。你现在为她拿到的资源,都是在透支她的未来。”
女童脸上露出一丝后怕的神色,看来她把贺今朝的话听进去了。
“贺叔叔,那你为什么不投胎呢?”女童好奇地问,“你留在凌叔叔身边是为什么啊?”
“……”听到这个问题,贺今朝一怔,回身望向了身后。
身后不远处,凌宸还在和宋主任玩“睁眼说瞎话”的游戏。
宋主任双手举在半空,胡乱摆动,十分夸张:“凌宸,你听听你说得像话吗?你说地震就地震,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不行,我得去看看……”
一边说,他一边要转身。
凌宸当机立断扶住他的肩膀:“主任,您这是不信任我吗?我兢兢业业在单位工作这么多年,每天定时打卡、无偿加班、努力值夜班,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昨晚我通宵一晚给云妹儿化妆,今早又努力赶工,没想到不仅没得到您的表扬,还被你质疑。”
宋主任:“我不是……”
“主任!您真是太让我这个老员工心寒了!”凌宸装模作样地说。
凌宸的演技算不上好,但他为了给郑霖霖的撤退拖延时间,他还是强拉着宋主任,不允许他转身或者回头。
看到凌宸如此“努力”的模样,贺今朝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男人转过身,弯腰看向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想了想,他干脆蹲下来,第一次与她视线平视。
“贺叔叔留在这里,是为了更重要的事。”贺今朝伸手摸了摸女童鸦黑的头发,“待我把事情解决完毕,我就要离开你的凌叔叔了。”
——距离他们分别倒计时,还剩下七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