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朝居然被当成了贺今朝本人的黑子,喜提拉黑待遇——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贺今朝死了”。
“‘只不过’?”凌宸提醒他,“这是对艺人最恶毒的诅咒了。”
“这就恶毒了?”贺今朝很惊讶地回答,“我以为‘明天税务局就去查你家姐姐’‘你家哥哥这辈子都要踩缝纫机’才算呢。”
凌宸:“……”
总而言之,贺今朝想要通过微博私信联系上他的团队,这条路已经被他自己亲手堵死了。
“好吧。”贺今朝倒是想得开,“我看你同事们也只是私下八卦,应该不会在网上乱传,不用担心太多。”
凌宸想了想,他们同组的几位同事姐姐年纪都比较大,平时确实不怎么上网,应该不至于特地注册账号上网爆料。
相比于她们,还是永远冲在互联网第一线的贺今朝更令人担心。
“你的账号是怎么回事?”凌宸指了指贺今朝的手机,“你的id真的太奇怪了,感觉尸体暖暖的,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贺今朝却说:“你不觉得这很幽默吗?”
“不,”凌宸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你的冷笑话很无聊。”
“那你要尽快提升一下自己对冷笑话的鉴赏水平了。”贺今朝回答,“身为我的粉丝,你要向我的标准尽快靠齐。”
“……”凌宸想,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贺今朝发现自己曾是他的粉丝——这已经不止是黑历史了,这就是他的案底啊!
除了微博以外,贺今朝还重新注册了一个微信小号,里面只有两个联系人。
一个是凌宸,一个是胡亦知。
凌宸极少发朋友圈。
上一条动态还停留在大年初一,那时宋主任要求所有同事转发他们单位的公众号文章,标题叫《xx殡仪中心祝愿各位新年阖家团圆》,据说这篇文章是宋主任亲自写的,只用了二十分钟就一气呵成,宋主任自己看了又看,满意的不得了。
于是凌宸把这篇文章分享到了朋友圈,成功被他的三位亲属、两位同学、五位客户家属拉黑。
胡亦知则是另一个极端。
别看他现实中话都说不利落,一副结结巴巴的小心样子,但他在互联网上生龙活虎,一天要发七八条信息刷频朋友圈,越到深夜越容易发癫,对着二次元动漫人物叫老婆叫妹妹叫妈妈叫女儿叫香香软软小蛋糕;头像三天一换,昨日还是胡萝卜暴打地球,今天就是雪王一统江湖。
贺今朝把胡亦知当成了电子宠物,每次这位技术宅大巫发朋友圈,他都要第一时间点赞。
“小凌,你的朋友圈也多发一些吧。”贺今朝提出要求,“每天被胡亦知轰炸,我的审美都要降级了。”
凌宸心想:就凭你那个小号id,您的审美本来就不高吧。
凌宸懒得多说,嘴上敷衍:“我每天两点一线,除了宿舍就是单位,没有东西值得发。”
“怎么会没东西可发呢?生活里明明有那么多东西值得分享。院子里的流浪猫,食堂的新菜色,飘在山上的云,或者——”贺今朝两只手框成镜头,对准凌宸,仿佛在透过摄像机观察着他,“——发自拍。”
“自拍?”
“对啊,长得好看的人要多发自拍,这是写在宪法里的规定。”
“哪国宪法?”凌宸被他的荒唐话气笑了。
“我国宪法。”贺今朝加重音强调,“‘我’国。”
凌宸:“……敢情是你自成一国。我是不是该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妃免礼。”贺今朝笑起来,“谁说这国里只有我?你可是我命中注定的阴婚对象、被红线牵连的命定之人,我怎么也要给你封个皇后当一当。”
这话凌宸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
他只能恼羞成怒地重复了一遍之前已经说过的话:“贺今朝,你的冷笑话真的不好笑。”
……
今日凌宸的工单不多,其中一位客人因为车祸突然离世,整形化妆难度较大,他参照家属提供的照片,花费了三个多小时才恢复了他生前的容貌。
与久病缠身的逝者不同,这种突遭意外离世的情况对于逝者家人打击是最大的,他在化妆时,就连厚重的门板都隔绝不了外面的哭声。
他刚工作时,他第一次在同事姐姐的带领下接手了一位坠亡的逝者,他已经想不起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拼起残缺变形的遗体、又是如何用假发和化妆品遮掩掉遗体头上凹陷的颅骨……他只记得那天工作结束后,他蹲在厕所里不停地呕吐。
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悲伤。
不知不觉,三年多的时光自他的化妆刷下溜走,他也不再是当初的菜鸟新人,可以冷静且出色地完成这项在他人看来难如登天的工作。
化妆结束后,他走出了停灵间,家属们第一时间冲了进去,围着棺柩里的逝者恸哭不已。
逝者的女儿给凌宸塞了一支烟,凌宸收下了。
“谢谢您让我父亲体面的走。”那位女士的双眼里全是血丝,她用打火机帮凌宸点烟,因为手抖,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请节哀。”凌宸接过那支烟,烟头火光摇曳。
他没有抽,而是夹在手指之间,看烟雾在空气中一丝一缕的散开。
凌宸走到花园小池塘边坐下,他们单位环境清幽,池塘里的水都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冬天会结一层脆壳似的冰,夏天时还能看到小鱼在池中摆尾。
贺今朝也飘到他身边坐下,问他:“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凌宸手指撵动那支烟,语气淡淡,“就是工作累了。”
他摘下口罩,呼吸一口山间凌冽的空气。
因为刚结束完一场工作,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并不好闻的味道,化妆品的脂粉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等到这股味道散去后又会被消毒药水的味道压过。
贺今朝也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男人才问:“其实我很好奇,小凌,你当初为什么会选这么一份工作?”
这个问题不止贺今朝一个人问过,凌宸记得,当他收到录取结果时,遭到了周围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家人们的咒骂,老师们的不解,同学们的背后议论……但他还是义无反顾,提着简陋的行李走进了这里。
“工作就是工作,哪有什么缘由?”凌宸抖了抖手里的烟,烟灰散落,“赚得多、又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至少在遇到你之前,我的日子还是蛮滋润的。”
“那真是抱歉了,”贺今朝说,“我成为了你人生里的意外插曲。”
凌宸瞥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贺今朝知道凌宸的话全是敷衍,他时常觉得,凌宸这个人疏离又神秘,他用一层看不见的保护壳保护住自己,不和任何人深入交往。贺今朝这段时间二十小时跟在凌宸身边,没见过他和哪位同事多聊几句,也不见他联系家人或者朋友。
凌宸好像一直孤零零的,谁也走不进他的内心。
直到指尖里的烟完全燃尽,化为一地烟灰,凌宸才打算起身离开。
偏偏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玳瑁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了凌宸膝盖,四只爪子像踩奶一样在凌宸腿上踩了又踩,然后才满意地躺下,首尾抱成一团。
凌宸:僵住jpg
贺今朝凑过来,语气轻快:“没想到小凌你还挺招小动物喜欢的嘛。之前大巫的仓鼠就主动往你脚上撞,现在又来了一只猫。”
他们单位野猫繁多,各种花色皆有,时常见它们在山林间悠闲捕猎,偶尔还会叼着大肥老鼠招摇过街。
这些猫根本不怕人,经常随机逮捕一位幸运观众,大大咧咧躺在人家的腿上。
必须承认,它们这招确实聪明。
每次举办葬礼时,这些小猫就排队碰瓷家属,逝者家属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迷信,认为小猫是逝者指引而来;遇到心软的人,就会想要领养一只。
其实那些未亡人怎么会不知道野猫和逝者并无关系?
但一时的感情慰藉,总胜过心里长久的阴雨。
凌宸推了推腿上的猫,低声吓它:“你找错人了,我不是家属,我不可能领养你的。”
贺今朝蛮喜欢动物,他伸出手戳了戳小猫的耳朵,小猫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耳尖抖了几下,在凌宸腿上翻了个身,然后睁开眼,一双竖瞳看向了贺今朝的方向。
“……它好像看得见我。”贺今朝试探性地往旁边飘去,猫咪的视线果然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漂移。
凌宸虽然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又一直生活在殡仪馆,确实有可能看到普通人见不到的东西。”
贺今朝伸出手挠了挠猫咪的下巴,猫咪也撒娇地侧过头,用毛茸茸的脑袋顶男人的掌心。贺今朝瞬间龙颜大悦:“朕要赏它,重重赏它!朕要买猫条猫粮猫窝猫抓板……”
“你还是省省吧,别忘了,你现在是鬼不是人。”凌宸提醒他,“你给了他猫粮猫窝猫抓板,可是三个月后你消失了,它怎么办呢?既然不可能给它一个家,那从最开始就不要给它希望。”
“小凌,就算我三个月后就消失了,不代表这三个月的相遇是没有意义的。”贺今朝和他持不同的意见,“即使我只能给它短暂的陪伴,也比擦肩而过互不理睬要强。”
“……”
在这点上,又能看出凌宸和贺今朝的不同之处了。
凌宸坚定认为,既然注定没有“未来”,那就不要“开始”。可是贺今朝觉得,如果不“开始”的话,怎么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谁都不开口说话了,无忧无虑的猫咪自然听不懂他们的争吵(也可能听懂了懒得理),又在凌宸腿上翻了个身,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贺今朝真不知道凌宸怎能如此铁石心肠,小猫都向他露出肚皮了,他居然能忍住不摸!
他上辈子戒过毒吗?
就在两人沉默之际,谁都没发现一道娉婷的身影悄悄走到了凌宸身边。
“不好意思,”女声骤然出现,“请问一下……”
凌宸吓了一跳,他根本不知道女人是何时走过来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刚才他和贺今朝的“对话”,若是听到了,他只能用自言自语糊弄过去了。
因为女人出现的太过突然,他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原本躺在腿上的玳瑁猫被扰了清梦,瞬间从他腿上滚落。
猫咪落到地上后龇牙咧嘴,对着突然出现的年轻女人不停哈气,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上所有毛都竖了起来。
“啊!”女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猫咪一边盯着她哈气,一边后退,直到退到草丛里,猫咪才一溜烟地跑走了。
女人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吓到你的猫了。”
“它不是我的猫,是园区里的流浪猫。”凌宸抬头看向身旁的女人,但是在他看清她之后,他剩下的话都停在了喉咙里。
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就要落山,可面前的女人却戴着大大的遮阳帽与墨镜,仿佛要特意躲过别人的视线,遮掩身份。
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露出的下半张脸小巧精致,想必是个美人。
凌宸觉得她有些眼熟,不免多盯了她一会儿。
察觉到凌宸的视线,女人有些不自然地推了推墨镜,故作镇定地问:“我看您穿着制服,请问您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凌宸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嗯,您有什么事吗?”
女人说:“我来领骨灰,请问怎么走?”
“您是要去骨灰堂吧?”凌宸起身为她指路,“您走反方向了,这边是遗体告别室。您往那个方向走,看到一栋有好几个烟囱的白色大平房,从侧门走进去就是了。”
“谢谢。”
在简单的交谈后,女人离开了。她穿一袭黑裙,走路时裙摆摇曳,像是一株开在暗处的花。与路人擦肩而过时,她特地压低帽檐,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凌宸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下来,身旁的贺今朝忽然开口:“没想到最后来领骨灰的居然是郑霖霖。”
凌宸惊讶:“你认识她?”
贺今朝提醒他:“不光我认识她,你也认识她——还记得之前在灵堂大打出手的那家人吗,她是逝者的侄孙女,也是我们公司去年新签的艺人,我还和她合作拍过戏。”
提起拍戏,凌宸想起来贺今朝的新电影里确实有这个女演员的身影。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萦绕在凌宸心头——
“是我看错了,还是你也能看到?”凌宸指向那位女演员的背影,“——那个骑在她肩膀上的小孩子,是一个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