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永康元年十二月,桓帝驾崩,享年三十六岁。
桓帝膝下无子,窦太后与城门校尉窦武谋划立河间国解渎亭侯刘宏为帝,继位时方十二岁,改元建宁。
建宁元年正月,窦太后临朝听政,拜窦武为大将军,拜陈蕃为太傅。
九月,中常侍曹节矫窦太后诏书,诛杀窦武,陈蕃及尚书令等官员,夷其全族。太后迁往南宫。
建宁二年十月,中常侍侯览暗中操控官员上疏,诬陷官员,蒙冤致死者无数,史称“党锢之祸”。
建宁三年春天,河内郡。
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下雨了,我趴在干裂的田里,用锄头寻找着能吃的东西,已经找了大半天,这周围的地都翻遍了,往裂缝里抠,又不敢太往下,似乎这裂缝能把我吞下去。可翻出来的土还是干的,我循着裂缝间往前爬,奋力往下刨,终于找到了一棵甘薯,惊喜地赶忙揣进怀里,揣好了又朝四周撇了撇,还好其他人并没有看见,甘薯一般都是一棵生几个,继续在这周围刨,可始终没有寻到其他的,只能尽快回家。半道有个坐在没有树叶和树皮的树底下的迷糊瘦老头看见我,对着他躺在地上更瘦的儿子说“这指定是找到吃的了!”
儿子缓慢地睁开眼,微弱地说:“哎,那爹爹去找他要一点吧?我饿的没力气站起来了。”说完便闭上了眼。
“你个小兔崽子,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抢得来?”
“不啊,你是个老的”,儿子又睁开眼微弱地说,“想必能看在你年老的份上施舍一点”
“我走了,咱头上那个秃头鸟冲下来掇你怎么办?他可是恶狠地盯了你一晌午了。”
“那倒好了,它要是来掇,我把它脖子掰断了吃了它。你快去吧,他都走远了。”说完了又闭上了眼。
老头艰难的爬起来,眼前顿时一黑,只能扶着树缓缓再往前追。“怎么还没追上去啊?”儿子睁开眼催促道。老头看了眼儿子,艰难地走了出去。
我加紧往家走,可是肚子太饿,走不了多快,那个老头几次快要追上我,我加快几步小跑,他终究是没追上,他追不动了,塌在路上,用干瘪的手指着我,扯着嘶哑的嗓子微弱地对趴在田里找粮食的和在树下迷糊的村民喊着:他怀里有吃的!说完便倒了下去。
我心里顿时一惊,紧紧地抱住怀里的甘薯,紧张地看向周围,暗自庆幸并没有人看向我,我加快脚步,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
妻子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我,把那一块甘薯放在她手里,妻子用衣服擦了擦上面的泥,想要掰成两块却也饿得掰不开,对我笑了笑,我拿过甘薯掰开,这甘薯虽已没了什么水分,但是仍溢出了那股薯粉的清香,我给了妻子大的那块,妻子把我手上的那块夺了过去,把那块大的给我吃,我俩贪婪地啃食着甘薯,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吧唧声。屋外死一般的安静。
快速吃完之后,把妻儿安顿好睡下了,我又拿着小锄头出门,看还有没有能吃的草根和没有被人扒完的树皮,希望明天也能有口吃的。走在土路上,感觉腿脚也变得有力了。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老头追我的那条路,刚刚还在田里的人都不见了,大概是回家睡觉了吧。此时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怜悯,不知道那个老头怎么样了,我走到老头倒下的地方,骇然地发现,地上竟有几滩还未干的血迹。又小心翼翼来到当初遇到老头和他儿子的树旁,隐约看到,他儿子还躺在那里,只是身上还立着几只鸟,枯树上立着几只秃鸟,有的在用刀锋一般的喙刮着翅膀,有的依旧恶狠地盯着他。仔细一看,他的肚子已经被掇开了,乌鸦还掇着他的肉,身上已经千疮百孔,血溅得到处都是。我吓得连连后退,不慎摔倒在地。这时,一只秃鹫向我扑来,我挥舞着手中的锄头,将它赶走,我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回了家。
到家后,我赶紧栓上门,惊慌不已,许久之后,看着熟睡的妻儿,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底暗暗发誓要保护好他们。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常出门寻吃的,照常遇到几个同村的老兄,他们的面色似乎比昨天红润了些,枯槁的四肢似乎比昨天更有力了些。有的人迎面走来,还对我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怕是已经知道我昨天挖到甘薯了?都怪那个老头,要是他不喊,就没人知道了。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我身旁路过,他刚刚朝我笑时,我分明看到了他嘴里不经意露出来的带着血色的牙齿。
又过了几天,这乡下实在是没有能吃的东西。连来年的作种子的种粮也被官差抢走了。我不明白,这几年为什么朝廷征的税征得越来越多了,新皇帝登基,据说赏赐了许多宝物钱财分给百姓,可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分到呢,难道自己不算是大汉子民吗,既然不算,那为什么要向自己征税呢。我只是想要活着,能有口饭吃,这么简单的诉求,我们的皇帝陛下和那些达官显贵就不知道吗。
“哎,还是走吧,去洛阳,谋个生计才行啊。”
“这几天,村里人都开始收拾家当了。”
“我跟你一起走。”
“能不能走到洛阳还难说,咱们没有盘缠。”
“待在这里一样是等死啊。”妻子说道,“我死了不怕,可孩子该怎么办。”
“可别再这么说 ,你们娘俩儿要好好活着。”
“那就走吧。”
“走吧。”
我们跟着逃荒的队伍走了十多天,队伍不知道有多长,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头,所到之处对我们避而不及。我们就像那年的蝗灾一样,能抢就抢,能吃就吃,但是我们不敢抢那些豪强老爷的,即便是抢了也抢不到粮食,粮食早被他们藏起来了。我那天晚上跟着他们去地主家闹,只得了几块散碎银子,这银子并不是抢的,是那家的小少爷心善偷偷揣给我的。
我欣喜地往窝棚走,回到窝棚时,发现妻子正在煮什么东西,还散发着肉香味,可这年月,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肉呢?
我恍然大悟,忙跑到窝棚里寻儿子,可除了枯草什么都没有,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对她喊道“孩子呢!?”
妻子平静地回答道:“死了。”
“你怎么敢杀我们的孩子?”
“他饿死了。”
“锅里的是别人家的。”妻子依旧平静地说,饥饿已经夺走了她所有的情绪。
……
“那你也不能煮了啊”
……
“快来吃吧,别让人家看见了,到时候他们又要来抢。”
“吃完把骨头留下,放火上烤烤,还能炖几锅汤。”
……“嗯。”
我全然没有跟妻子分享刚刚被人施舍碎银这件事的欲望,和对妻子瞒着我用我们的儿子换来别人家的孩子煮了吃这件事的悲伤。只是麻木的如野狗一般啃着肉,嗦着骨头,毕竟活下去才最重要。
入夜后,妻子难得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自从离家逃荒,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边照顾孩子,边找吃的,已经让她濒临崩溃了。只是可怜我那苦命的儿子没有生在好年月,不然也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正慨叹,不知道从哪里晃过来一个男人,手里抱着孩子,我看那孩子在他怀中,四肢无力的耷拉着,他上前来对我说道,
“刚死的,换吗?”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也死了?”
“害,我都看见了,今天下午,你家那口子本来是背着孩子在刨地的,有个老东西想趁她不注意把孩子抢走。”
我看了眼妻子,随后他又说:“孩子哭了她才意识过来,赶走了他,她把孩子抱着,看他走远了,把孩子重新系在胸前。”
“后来呢?”
“后来她又饿又慌,刨土也越来越快,栽在了地里。”
……
“我当时想扶她来着,可手里也抱着孩子,我也怕孩子被人抢走。”
“我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就能醒来,就先回去了,等我再出来找吃的的时候,看见她抱着孩子跪在路旁,嘴张的很大,走近了才听到呜咽声。”
“我大抵猜到了,她本来是跪着刨地的,结果头一昏顺势趴了下去,那孩子也被她压在身下,闷死了。”
说到这里,他恶鬼似地盯着我和身后熟睡的妻子,像要把我们俩也吃了一样。
“已经跟别人家的换了。”
……
他抱着孩子走开了,我看他走远了才躺回窝棚里,看着妻子熟睡,心中五味杂陈,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她,要不是这饥荒,谁又愿意背井离乡谋求那尚未可知的生计呢,谁又愿意亲手把自己的孩子跟别家的交换着吃呢,想到这,不觉悲从中来,捂嘴痛哭起来。
不多时,几个家丁骑着马举着火把来到窝棚前,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一把拽住我的脚踝把我从窝棚里拖了出来,那领头的蹲在我面前,忽地扇了我一巴掌,厉声喝道“该死的刁民,把抢去的钱都乖乖给爷拿出来,混账东西,连梁家你们也敢抢!”
妻子被这吵闹惊醒,惊恐地蜷缩在窝棚里,我哆哆嗦嗦地把下午小少爷给的碎银拿了出来,那人抓过碎银,放进了口袋。
“我们公子明明丢了十两,怎么只剩五两了?”他一脚踩在我的胸口上。
“真真没了”我痛苦地呻吟着。
他环视了一圈我们的窝棚,最后目光定格在妻子身上。
“把她带走。”他冷漠地说。
“不!求求你放过她!”我爬到他脚边,抓住他的裤腿。
他厌恶地甩开我,示意手下将妻子带走。
“你们要带她去哪里?”我绝望地喊道。
“哼!你偷了钱还赖账,那就拿你的老婆抵账。”
我百口莫辩,他们人多,我若与他们争论,怕是要变成他们的刀下亡魂。
“把她押回梁府去。”说完,他们便带着妻子扬长而去。
我不敢也没有力气追上去,只能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终于瘫倒在地,心如死灰。生活为何如此残酷?我失去了孩子,现在又失去了妻子妻子这一去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既愤怒又痛苦,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我的妻儿报仇,可是我该去哪里呢,还要去洛阳吗,不,一路上官吏勾结土匪对我们又杀又抢,千方百计阻止我们去,他们害怕朝廷知道了灾情,治民不利,官位不保。如此下去,逃荒的灾民又有几个能活着走到洛阳呢,就算是能活着到洛阳,朝廷也不会让我们活下去,毕竟我们一路走来抢了不少大户人家,那些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该怎么办,回家吗,可是妻儿已经不在了,哪里还有家呢。
月光凿凿,照得我涕泗横流,浑身难受,我蜷缩着,这月光像要把我完全吞噬一般。
天怎么还没亮。
梁府这边,小厮们把刚捉来的女人押到石管家面前。那领头的说道:“小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这一个,请管家定夺。”
石管家上前端详了一番,“好是好,只是没什么肉,嬷嬷太小了,老爷不乐意吃,关到柳家去养几天膘吧,让柳家二郎来一趟。”
“诺。”
领头的让一个身手矫健的小厮连夜去叫柳家二郎,近至五更,二人回到梁府,将女人手脚绑了,拿麻袋套上,柳家二郎说道:“这‘羊’怕是饿痴了,被绑都不带挣扎喊叫的。”
“赶紧的吧,天快亮了。”
柳家二郎扛起袋子,和那小厮一同出了门。他们来到柳家肉铺后院的侧房,将袋子扔到地上。柳家二郎打开袋子,看着里面的女人,他解开绳子,女人虚弱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柳家二郎轻声说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先在这里休息,等养胖了一些,我再送你去别的地方。”女人疑惑地看着他,但身体的虚弱和疲惫让她无法思考太多,她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