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末,京城再次下起了鹅毛大雪,遍地银装素裹,除了梅花在雪中傲然绽放,其余的百草树木纷纷收敛。
胤祥上朝去了,康熙帝给他派了一些闲差,太子一废之后,胤祥彻底失宠,直到二阿哥复立,胤祥又再次短暂的得到皇父的关注后,在今年末彻底冷下来。
云裳望着花园里傲然于雪中的红梅,突然觉得胤祥如同这冬日红梅般,历经康熙朝十数载的锤炼冷待,终于在雍正元年迎来属于自己的“冬日”。
小格格性子皮,自从学会走路之后便喜欢满院子东奔西跑,弘昌性子沉稳,平日里除了温书便是练字,倒是满满如今长大了,颇有长姐风范。
昨晚胤祥还在同她说,他要开始为满满择一门好亲事,活生生将云裳的瞌睡给吓没了。
“满满才6岁”云裳坐起身来“太小了”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在现代也就是幼儿园毕业,刚刚读小学一年级。
“虚岁7岁了”胤祥抬眸道“女儿家的亲事哪有马虎的,现在相看若是合适再定下来也不迟”
“我知道你对满满多有不舍,她生母去世早,你待她如小格格一般别无二致”胤祥起身,与她面对面坐着,安抚道“我在心里很感激你”
“和你有什么关系”云裳道“今淑临去时最放不下这两个孩子,我自然是要帮着照顾一二”稚子无辜,她能帮衬的自然会帮衬
“如今我在朝中的处境艰难,只能尽力为她择一个好夫婿,人品正直,性子敦厚最为要紧,家世倒是其次,若是太高,他日满满若在夫家受了委屈,我这个当阿玛的只怕是无计可施”胤祥说到此处,轻叹一声。
康熙帝复立太子,为平衡安抚各位儿子,可谓是封爵位,年纪较长的几位倒不用说,连比他小两岁的十四也封了贝子,就十三一个平头阿哥,朝中多的是见风使舵的臣子,如今想要给满满说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只怕也是难如登天。
尽管她能知道在雍正即位之后,他在朝中的地位会在一夜之间变得显赫,可此时的胤祥没有如她一般开着上帝视角,他作为阿玛,能为儿女打算的,他也在细细盘算着。
也是在此刻,云裳渐渐懂得了为人父母对子女深远长久的爱。
她的爸爸妈妈何尝不是如此,现在想来,她的优渥生活皆来自于父母。
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只觉得她一人即世界,她自我,张扬,乖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淡漠反叛的内心,可来到这里才发现,以前自己每一次任性,父母都在为她买单。
“怎么了?”胤祥将她拉入怀里。
透过窗外的月光,还能瞧见她眼角晶莹的泪珠,大概是他说起满满的婚事,心有不舍,于是他道“若是你舍不得,多留她在家里待上几年,就找家在京城的,咱们若是想她了,就让她回家来,实在不行咱们俩遛个弯也能顺带把女儿给瞧了”
他的一番话没由来的将她逗笑了“你当是买菜呢?”
“那这不是一个道理么?”只不过是出门一趟,再回家,不过半天功夫,虽然这些事情还很遥远,可想到若是余生能同云裳白头,心中的遗憾和怨怼顿时也消散许多。
……
和玉倩两人正在院子屋檐下掸着衣裳上的残雪,胤祥和宝瑞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书房里走。
”怎么了?”云裳走到站在门外的宝瑞面前低声问,如今的她几乎已经到杯弓蛇影的地步,胤祥每一日上朝对于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生怕康熙帝又发疯丝毫不顾及胤祥的颜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他一顿臭骂。
这和父母臭骂子女还不太一样,康熙帝先是君再是父,父子之间的打骂尚且需要分寸,即便如此也不会危及全家性命,过激一点的,儿子除了受一些皮肉之苦外倒也不会危及生命,可康熙毕竟是君,若是哪日真看不顺眼,全家都会有性命之忧。
宝瑞摇摇头,倒是书房里面的人有了声响“进来吧,外面不冷么?”
这话是对云裳说的
云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推门而入道“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的确是有一件事”胤祥上前握住她的手“京郊附近出了时疫,已有许多百姓病亡,估计京城也有了,日后府里万事小心一些”
云裳还未说话,胤祥便开口道“皇阿玛已经下令将划分疫区,如今天气寒冷又事发突然,衣物吃食估计一时间难以面面俱到”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眸望向云裳。
“知道你的意思”云裳道,无非是要钱给钱,要衣给衣、要吃给吃呗“被褥,干粮我能准备的就都准备一点,你日日外出也要多加小心”
这天午饭之后,云裳便让玉倩准备了几十床厚厚的被褥和驱毒的药材好些吃食一同交给十三爷,让他带去给疫区的人。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云裳才打着哈欠往院子里走,又吩咐府中的下人将府中里里外外用陈大夫送来的祛毒的药方子兑了水打扫干净,每个人身上都要系一个祛毒香囊。
除此之外,府中一日一次的采买改为两日一次,出门采买的人需要捂好口鼻,进府之前先彻彻底底消一次毒。
京郊的疫情在五日之后出现现在京城最繁华的地界,甚至连皇宫之中也有许多宫女太监感染……
因着云裳防疫极其严格,所以十三爷府无一人感染,最后倒是成了净土。
冬日大雪飘零,寒风凛冽肃杀,城中许多百姓死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紫禁城中许多宫女太监的尸体被运到城外乱葬岗,一把大火烧成灰烬。
迎面的冬风夹杂着丧亲的人的哭嚎,京城的天空乌云密布似乎看不见微光。
胤祥从那日出门后一个月才回府,他的身形消瘦,几乎摇摇欲坠,面容憔悴,薄唇看不出来一丝血色。
云裳瞧着他的模样,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如今的她十分惧怕他这副半人不鬼的模样。
“怎么了?”云裳将他扶回房间,他的双眸空洞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敦恪没了”他得嗓音低沉沙哑,平静地说出至亲离世的消息,云裳一个踉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回京省亲途中感染疫病,不治身亡”胤祥抬眸,猩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一双眼茫然的看向云裳,无奈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上天要这般惩罚我?”生母早亡、皇父憎恶、前路微茫、胞妹相继离世、连云裳腹中的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他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云裳也不知道,胤祥痛不欲生的模样映入眼帘,她甚至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以往只见到文字冰冷地不带任何感情的描述,可当自己入局,眼见着历史上近乎完美怡亲王沉痛悲凉的过往。
眼前的人不是怡亲王,不过是她的丈夫,有血有肉,他那般难受,云裳感同身受却无可奈何。
她沉默着,紧紧抱着他,任由他宣泄着近年来的压力和苦闷。
直到他昏睡过去,云裳才叫来热水给他擦脸,屋子里还烧着炭火,发出弱弱的啪嗒声,外面大雪不知在何时停了,月亮悄悄爬上了枝头,借着月光,映照在白雪,屋子里也亮了许多。
温恪和敦恪都没了,云裳的心里就像被么堵着了,一点精气神也提不起来,只觉得日子难捱,又恍惚间想起敦恪未出阁时在她和胤祥耳边聒噪的调皮模样,这些回忆慢慢变成戳心的钝刀子,每每想起来都只觉得鲜血淋漓,钻心刺骨般的疼。
夜里胤祥又发起了高烧,连日来的奔波和疲累在敦恪病逝时彻底爆发,整个人恹恹的靠在床上,敦恪的棺椁被皇帝一旨诏书送回蒙古安葬,胤祥被云裳搀扶着目送自己亲妹妹最后一程。
“这是九爷交给我的”云裳打开将丝帕,将残缺的玉佩给他。
胤祥垂着眸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着去往蒙古的方向,哽咽着道“回去吧,这里风大”
这枚玉佩是胤祥生母的遗物,临去前摔成了三块,胤祥和两个妹妹各自有一块,如今那两块玉佩再次回到胤祥的手中,可妹妹终究是回不来了。
胤祥的病要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连日来的反高烧,让云裳心有戚戚,整日整夜的守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曾松懈,宫里来的太医无关痛痒的吩咐一两句便走了,陈大夫的方子也只能解一时之急。
“你且坐着”胤祥拉住云裳的手,眉眼温柔的看着她“这些日子你操持着府中事务,我有些话想听你说”
“你说吧”云裳坐在床边,反握住他的手“我听着呢”
“你别着急,生死自有定数,若是哪日我真的不在了,你”他顿了顿“原也是我自私,向皇阿玛请旨强娶了你,若是你当日嫁予富察,如今也不会跟着我受这些委屈,你的阿玛亦不会被皇阿玛冷待”
“可是我就是嫁给你了啊”云裳抬手将他微蹙的浓眉抚平,一双如水般清澈的明眸静静地看着他“你别想那么多,会好的,嫁给你我也不曾后悔,若是你真的不在了……”云裳坚定道“这里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咱们葬在一处,黄泉路上还能做伴儿呢”本就是因意外来这里,原先对他好也是图个依仗,可日子这般过下来,对胤祥这般好的人,也生出许多真情来,他若是不在了,她似乎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这又是在说傻话”胤祥闻言笑着“若是我真到那一步,我便请求皇父给你自由身,你再……”想到她会嫁予别人,胤祥的心中便是万般不舍,心如刀绞……
“你去请你的旨”云裳丢开他的手,生气道“如今我这心里也只有你一人,你若是真死了,我便在你葬礼那日自我了结,横竖我也是要与你葬在一处的,你若是以后再说这些话,我便再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