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四爷府上出来时已是傍晚,京城已渐渐入了夏。
两人坐着马车回府,胤祥却是一路无言。
他兴致不高,白日在四爷府上时她就已经瞧出来了。
估摸着是朝堂之事不甚顺心,她本想开解一二,可这里规矩森严,说出口的话必得反复思量。
她跟着胤祥身后迈入府门,瞧着四周没什么人了,便站在原地喊他“十三爷”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云裳,转身大步走向她“怎么?”
云裳伸出手,轻声道“你牵着我”
她的眼睛最好看,清澈动人,明眸善睐,连眉梢眼角皆是婉转柔媚的风情。
他微微挑眉,随即噙着浅淡的笑意,他将自己的手伸出来与她十指相扣“走吧”
“你有心事么?”云裳问“今日用膳时便察觉到了”
胤祥为人处事极有原则,情绪十分稳定,即便是生气,面上依旧是一派镇定神色,很难瞧出来,但云裳感情细腻,和胤祥同床共枕许久,多多少少能感知他的情绪。
“皇阿玛意欲将八公主下嫁给博尔济吉特氏郡王仓津,八公主是我同胞妹妹,若是远嫁只怕再无相见之日”胤祥轻叹一声。
康熙朝八公主和硕温恪公主,于康熙十四五年下嫁蒙古郡王仓津,于康熙四十八年产下双胞胎后撒手人寰,年仅23岁。
这并非科技高速发达的现代,如胤祥所言,八公主此番下嫁,便是天人永隔。
她静静地望着胤祥,若是她依旧是那位只在史书上与他有一面之缘的谢与还,知道胤祥在三年之后被康熙厌弃,两位同胞妹妹相继离世,或许只会感叹一句:哎,这位阿哥活得一点都不潇洒,母亲早逝、父亲厌弃、兄弟相残、妹妹离世……真惨呐。
可现在的云裳,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以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这一场他即将面对的人生骤变,以一废太子为开局,以雍正登基终局。
她带着对胤祥的敬佩,对他心生爱慕,对他情根深种…至此,她再也无法冷静客观的旁观…她盼着雍正能早日登基,却又害怕雍正登基,这意味她即将倒数着他的生命,面对他的死亡……
想到此处,她不免打了一个寒颤。历史就是这样,书本上寥寥数语记载的人物生平,承载的却是他一生的喜怒哀乐。
“那位未来的额驸为人怎么样?”
“为人倒是正直,品行端正,能力也还不错,皇阿玛对他赞赏有加”
“那便好了”云裳道,古代女子的命运本就如同浮萍一般。尚在闺中时,需要听从父母兄弟的,听从父母之命出嫁,出嫁之后便听从夫家的…
唯一希望的就是她所嫁之人能够好些,再好一些,让她在最后的生命里能够过得安心些……
“有什么好?”胤祥紧紧握住她的手,苦笑道“有时候真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纷乱的朝事,没有亲人远隔万里的分离……我甚至想带着你远离京城游历四方,闲暇时教你练练字,下下棋…”这些理想似乎都很美好,云裳望着他,眼眶突然就湿润了。
“能够陪着你就很好”云裳道“你去哪我去哪”
“嗯”他说“那我以后去哪就把你带在身边,你若是厌烦我了也不行”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里,夜空之中星河璀璨,皎月高悬,静静悄悄地透过繁密的枝桠空隙洒下清晖……
若是一直这样便很好……
八公主下嫁蒙古之事已定,云裳也渐渐忙起来,虽然心中对这件婚事十分排斥,可她却必须要以嫂的心态,协助德妃娘娘为她准备嫁妆。
清宫规矩繁琐,康熙下旨封八公主为和硕温恪公主,婚期将近。
事务愈加繁忙,每日清晨进宫,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府,德妃娘娘体恤她小产又大病一场身子虚弱,所幸就准她在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一来、不用来回奔波,只是和胤祥见面就没那么方便了。
二来、温恪公主因为即将远离故土,她作为嫂嫂理应陪着她。
温恪性子和顺温柔,许是母亲早亡,还有一名是小五岁的妹妹需要照拂,所以尽管她年纪小,可行事格外妥帖稳当。
在某些方面还是和十三很像的。
云裳来到这里已经快两年了,这里的规矩也摸清楚许多。
白日里向德妃请安之后便会到温恪宫中陪着她,这丫头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和她哥一个模样。
“嫂嫂……”
“嗯?”云裳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关切道“怎么了”
“嫂嫂,温恪此去蒙古,只怕日后再难相见,妹妹有话想对嫂嫂说”她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看向她时,云裳总会不自觉地心软疼惜。
想到她日后孤苦无依地生活在蒙古,云裳竟能与她感同身受。
“哥哥他,为人坦荡极重情义,偏偏性子刚直,遇到不公之事便易强出头”温恪说罢,轻叹一声“可这世间哪有许多公平之事呢?我们额娘去世早,宫中势力之人又岂是少的,皇阿玛子女众多,又怎能顾得过来”
“哥哥要强,凡事能帮我和十妹挡着的必定会冲在前面护着我们,可他自己受了委屈却从不多说半个字”说着这里,温恪竟垂下泪来。
“我们这些皇子皇女,又曾能真正过自己的人生,享百姓衣食俸禄自然是得做出牺牲的”
她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坐在一旁听她说话,悲从中来,她自幼生活在衣食富足的家庭,父母开明,又因家中小辈少,在家中享尽父母、祖辈的疼爱,也运气很好的生活在远离战火的国土……她在温恪这个年纪,正好是大二,暑假时还与室友背起行囊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时候的她甚至都不曾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人、会结婚,也会不幸小产、甚至还会有许多未知的事情……
大夫说她是长期惊惧……一个知道九子夺嫡是多么惨烈的历史见证者,知道事情的大概走向,却不知具体会发生什么。
就好像一把尖刃悬于头顶,不知道它终会落下,也知道它即便落下也不致一刀毙命,可它以何种方式落下,又会产生怎样的痛苦……未知的,永远是最让人没有安全感的。
“今日说这般多,只是想央求嫂嫂一件事”温恪道“哥哥这般较真的性子,又太过顾念手足之谊……若是哥哥不幸陷入险境,还望嫂嫂能拉着他一点”
“放心”云裳轻轻拍她的手,安慰道“我与十三爷夫妻一体,若是他日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我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但是你放心”云裳微笑道“你相信我,无论如何,你哥哥一定能好好活着”
“嗯”温恪的顺着脸颊止不住落下,康熙时期天下虽定,可依旧需要公主下嫁蒙古以稳固各方权力。
“你挂念着十三爷,可须知十三爷对你的担心不比你少,所以八妹”云裳紧紧握住温恪的手“一定要好好的,若是想家了,就写信告诉我们。若是受委屈了也要告诉我们”
“嗯”温恪连连答应。
公主大婚之事一切准备皆准备妥当暂告一段落,德妃娘娘也准了云裳回府一事,只说让她回府好生休养。
等她乘着马车到府门,见到胤祥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才半月不见,竟瘦一大圈”他伸出手,让她握着。
“嗯”其实忙碌之时不曾觉得有多累,可一旦松懈下来便觉得身子疲软,只想赶紧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八妹她可还好?”在外立府的皇子入后宫并不方便,胤祥也只是在按例向德妃娘娘请安时才能“顺路”去看她。
可每一次见她,偏偏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笑意盈盈的模样,他也不能多问。
“出嫁的女儿总归是想家的”云裳道,出宫之时她去温恪宫中,告诉她,若是想家了,就抬头看看天上皎洁的明月。
因为她想家时便希望抬头看着这一片天空,看着这一轮明月,月亮有阴晴圆缺,可它始终是那一轮皎月,从不曾改变。
“你会想家么?”胤祥低眸问她。
“想啊”云裳回道,时时刻刻都在想。
若是可以回去,她一定会选择回家,那里有父母、有家人、有朋友。在那里,她可以做自由、独立、果敢的谢与还。
而不是在这里,在本该上学的年纪却早早困在后宅结婚、生子……然后成为长辈眼中优秀的嫡福晋。
对抗时代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顺应时代便会活得轻松一些,云裳想,这样也挺好的,至少能保住性命,也不会累及她在这里未曾谋面的阿玛额娘等无辜之人。
“那改日陪你回府看看”胤祥笑着道。
“得了吧”云裳道“你整日事务繁忙,若是得闲还是在家休息吧。再者,你陪我回去,阿玛和额娘会想着怎样才能将你伺候得宜,这般倒是让他们操心”
马尔汉官居一品,胤祥无缘无故陪着她回府看望父母,只怕是回一些有心之人参上一本结党营私。
如今时局尴尬,康熙日益年迈而太子却正值壮年,八阿哥在内务府风头正盛,不正是太子被猜忌的间接证明么?
重要的不是事实是什么?而是康熙心里在想些什么?
云裳想到此处,抬眼看着胤祥,温恪的话在她心中反复滚了一遍又一遍,心中寒栗遍生。
“十三爷”云裳犹豫着,不知道应当怎么说。
“嗯?”
“以后在外说话小心一点,不要那么冲动”云裳道“不要惹皇阿玛生气”
这不是一个可以讲理的时代。
十三爷府上光景如何全凭上位者一句话而已,云裳其实也别看不惯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类话。
往好听了说是忠君爱国。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其实不是,在封建时代中很多君主并非贤明。
贤明之君必是爱国爱臣爱子爱民,殚精竭虑为生民计,若是这样的君主,怎会舍得要贤臣性命。
若君主并非贤明之君,那臣子牺牲自己的性命又有何意义?
云裳很讨厌这个时代,这个凭借一人喜恶定人生死的时代。
她望着胤祥的脸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幽深的眸子里是池子里来去自由金鱼。
若是他们在属于她的时代相遇该多好。
胤祥褪去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禁锢,忘却四哥对他的看顾与爱护,与谢与还相遇。
她想
那时候
她仍旧会认出他来。
那时,她再告诉他,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她便已经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