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地下窖室并不算暗淡。
容得下十多人的窖室里漂浮着几十枚夜明珠,星子般缀在窖顶上,泛出莹莹白光。
柔和光线将每一处都映照得分外清楚一一角落里堆砌的杂物,挂在墙上的废弃灵器,甚而是置物架上用来点缀的干花假草。最后,是被迫坐在窖室中间的温鹤岭。
虽然是桑褚玉的系统,但裴雪尽并非借由
的双眼视物。很多时候,他更像是站在她的身边,以另一种角度去观察周围的景象。
正如眼下,她站在了温鹤岭的身前。
但裴雪尽看见的却是他的侧身一
他被迫坐在椅上,大半张脸掩在阴影处,显得晦暗不明
唯有一双眼跟在雪水中浸过一样,泛出冷冽冽的寒光。
看着便是个极为不近人情的人。
裴雪尽又想起昨日的事
下午桑褚玉刚说完温家老祖君有可能来找麻烦的话,晚上,温鹤岭便找来了铸器阁。
不过他到底倒霉了些。
敲开门后,他只来得及说出“祖君在找”四个字,就因桑褚玉丢出的妖诀陷入昏迷,再被拖至窖室。裴雪尽移过视线,看向温鹤岭身后交错着被锁住的手。
他大概不会知道,连这三条抑灵链都是她新打的,就等着他找上门了。
“这便是你说的办法?”裴雪尽问。
桑褚玉好似还没察觉到哪儿不妥当,在心底认真应他:“把他孙子绑起来,那老东西也就没工夫找我茬了。”是这么个理。
只是.....
裴雪尽又看向温鹤岭
后者脸上已能刮得下寒霜,眉头更作紧拧。
他冷静提醒:“便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咬人?”卡着温鹤岭下颌的手又来回动了两下,桑褚玉转而问他,“听说天命符失踪后,在灵泉洞里发现了一缕妖息,此事是真是假。”她使的劲儿不小,温鹤岭的下颌被掐出淡淡的绯色。
他忍痛冷斥:“放开。
又是梦。他想。
唯有在梦里,她才会拿这种眼神看他。
如视困兽,如看一件厌嫌的物件儿。
神情淡淡,戏谑与嘲弄却压在微垂的眼梢间,料峭竹叶般刺向他。
桑褚玉置若罔闻,又问:“就是因为这事,你爷爷才想让你抓我过去,好让他把气撒我头上,是么?不对,即便没有这件事,他恐怕也早想找我了。”温鹤岭微怔。
“看来果真如此一
一你体内被种了监察灵术,想来也是他所为。不过用不着担心,这抑灵器是我特意制成的,那灵术起不了效用。所以.....桑褚玉移过手,托在他脸侧,“别弄坏了。”许是因为这屋子里暖和,托在脸侧的手也带着几分温热。
摩挲之下,仿若亲切的抚摸。
但温鹤岭知晓不是。
他越发清楚,她在梦里总像条温温吞吞的蛇。看似平静待他,可悄无声息间就绞紧了他的喉咙,随时都可能扣下森冷毒牙。他冷视着她,问:“到底意欲何为。”
“没什么目的,不过要请你在这儿住两天,省得你爷爷来烦我。”桑褚玉审视着他的神情,“方才青鸦来找你,你不出声儿,现下又摆出这副模样一一温仙友,你是不是有些古怪癖好?”温鹤岭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几字:
"还望慎言。"
“你不如先教我如何慎言,这样么一一”掌着下颌的手游移至唇上,桑褚玉按着他的下唇,轻一点。一道细如发丝的淡红妖气比游蛇更为灵活,须臾就没入他的口中,缠缚在舌上。
她手指微动,那妖气打
妖气凝成的细线不断缠紧,带来越发明显的刺痛,迫使温鹤岭不得不张开嘴。
个结,随后开始收紧。
但仅吐出一字,浑身就因收束的妖线轻颤一番。
“你....”他攒眉蹙额,嗓音变得含糊许多。
“是这样慎言么?但好似还能说得出话。”桑褚玉手指微动。
妖线遽然收紧,温鹤岭痛喘一声,被拴缚在身后的手臂也绷得死紧,牵带出当啷声响。
他稍仰着颈,微张的口中,隐见妖索勒出了血色,舌不受控地颤栗着。
随着他急促呼吸一阵,血缓慢溢出嘴角,唇上添得些许艳靡。
那丝刺痛激出一点微弱的快意,扩散至肩颈,又倏然收拢窜上发顶。
他被快意催促着,几乎是下意识探出点舌,但刚碰着压在唇上的手指,就忽又回过神来。
重新聚焦的眼眸中尽见薄怒,他忍痛紧闭着嘴,脸上血色也褪得干净。
桑褚玉只当没看见,从他嘴角沾了些血,拨开衣襟后,便在他的颈前写起字。
温鹤岭看不见,却能清楚感觉到那手在如何抚过他的脖颈。
他哽了下喉咙,脉搏跃跳着,仿佛雀儿般欢欣地等待着指腹的触碰。
意识又开始涣散。
虽然早在她离开禁地时,他就见过她一面,但初逢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大印象。
他想起百多年前,她刚进剑派的时候。
她与周身来来往往的人相差无几,平淡的脾性也不算显眼。
唯一在他记忆中留下些许痕迹的,约莫只有那用花汁浸染的简单裙袍,还有那藏在幽冷眼神下的攻击性。说得不恰当些,他仅在山间灵兽的身上见过。
一个不懂规矩的人。他兀自敲定。
但等知晓了她的名姓,他才后知后觉他早该认识这人一
一师尊常提起她。
平心而论,师尊提起她的次数并不算多。
不过对于那样言语混乱、天马行空的人,她的名字已近乎是他的口头禅了。
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的开始,是许多年前的某个夏日
师尊笑眯眯与他道
“衔季,为师打算再收个徒弟,你也多了个小师妹,如何?”
毕竟当日师尊仅有他一个亲传弟子,还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的。
彼时他只觉错愕。
虽有惊怔,他还是颔首应好。
但隔天,从禁地回来的师尊懒懒散散地往榻上一倚,道:“也不知褚玉整日在看什么话本,将我当成了那话本子里挑拨感情的邪魔不成?”褚玉。
他头回知道了这名字。
再听着“褚玉”,却是在十年后的深冬。
“当真是石头凿的心,躲了十年,还得找到她师父那儿去才肯见我。
那日师尊携了枝腊梅回来,只笑:
往后,他开始常听见“褚玉”一
“今日没找着褚玉,她竟也跟那些熊蛇一样,冬日里这般贪眠。”
一褚玉拿火烧的,还没学好怎么控制,又烧掉了我一只手,却也有趣。
"雪化了一
"昨天去和褚玉游了船,她做的,讨了三五回才让我上去一衔季,往船上涂何种颜色要更显眼?”“本打算带着阿玉下山玩儿,那木头性子却只听她师尊的话,竟不肯往禁地外面挪一步。
“也不知又是哪册话本激得阿玉想养狗,她得何时才知道,狼崽儿跟小犬不一样。
“阿玉的剑术又有长进,想来旁边剑派没多少人能撑过两三回合
“阿玉今日在雕湖上的一块石头,分了块给我,为师打算脸个凶着邪魔一一算了,还是普通山水为好,肯得被她殷了。”借由师尊,他在经年累月间描摹出这人的模样。
生在荒野里的妖灵,也如荒野般自由随性
但真将这人和名字对应起来,是在桑褚玉离开禁地后的第三天。
那日他听闻太衍剑派一一刚收的小弟子引来了山间虎豹,将弟子院闹得乱成一团。
几乎是下意识间,他就想起了跟在冼若仙师身后的那人。
意识逐渐回笼
桑褚玉已写完字,手轻一挥,一枚夜明珠便漂浮在了他二人间。
借着莹白的珠面,他看见了血淋淋的两个字。
字形翻转,需仔细辨认,才瞧得出是“慎言”二字。
她偏还问道:“温仙友,是这般慎言么?”
这等行径已无异于羞辱。
温鹤岭握紧手,别开眼。
“出去。”便是怒极,两个字也被咬得含糊。
桑褚玉打量着那两个字,还想在旁边添上些花草,却听见裴雪尽道:“既然已将他关在了此处,是否无需多作理会?”她微怔。
下一瞬,便有声模糊的唤叫从窖室外传来:“褚玉。
一阵叩门声随之而起。
是蒲栖明的声音。
“栖明师兄找我。”桑褚玉抬手,将指腹上沾着的血擦在温鹤岭的脸上,又收回他口中的妖线,“温仙友,要劳烦你在这儿待一段时日了。话落,她收手离开。
脸颊上余留着血液的温热,口中亦是。
妖气散去了,但舌上还残留着一线灼痛,如旺火般烧着。
温鹤岭紧绷着身躯。
不光是口中作痛,他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眼前还漂浮着蚊蝇一般的黑点。
片刻,他闭起眼,竭力平稳着短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