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可怕的身影渐渐远去,控制他身体的森林精灵们也趁机逃脱。
看得出来,在冰雪之中森林精灵已经强弩之末,除了救她这一命,再无力抵抗恶魔的攻击。
水精灵造出两只冰雪橇,二人滑行在上面。
“我们现在怎么办?”夏漾漾问。
“跑!有多远跑多远!”
“可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变成恶魔的精灵,体内往往会聚集过多的能量,照他这个狂暴的模式,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爆体而亡。”
“……”
爆体……而亡……吗?
远处的恶魔挣脱藤蔓,已然朝夏漾漾的方向奔走而来。
今天早上出门时,他亲吻她的额头,叮嘱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门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可仅仅到了下午,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塞缪尔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会死在作茧自缚上,那他从头到尾的努力最终成就的竟是一场悲哀。
他那么漂亮的一只精灵,怎么能死成这副丑样子?
系统要炸了:[重点是这些吗?!你清醒一点啊主儿!在后代诞生之前,塞缪尔死了,这个世界会毁灭的啊!]
夏漾漾头脑好似突然罩上一只钟,将她敲得清醒。
夏漾漾:[那怎么办?]
系统:[我分析了龙血石的成分,只有非常强大的精灵殒世才会诞生亡物,亡物能用来短暂地唤醒残存于其中的精灵灵魂和力量……龙血树精灵拥有非常强悍的净化力量,兴许行得通!]
两人离恶魔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口中喃喃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
夏漾漾盯着那双血红的眼,头皮发麻:[别说“兴许”行吗?要是塞缪尔回不来,我宁肯去死,也不会跟这个恶魔生孩子的。]
系统:[行!肯定行!龙血树精灵既然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他留给你的东西,肯定是能帮你挺过这一难关的!]
夏漾漾:[有道理。]
系统:[只要把他的血淋在上面,然后击碎龙血石就使用净化力量了!]
水精灵溜出遥远一段距离,一扭头,才发现夏漾漾不见了。
回头一看,她竟主动划回去找那恶魔!
她没有逃避,也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站在雪里,任由那双粗暴得能撕裂一切的手掌,将自己紧紧攥起。
她的长发在狂风暴雪中飘扬。
如同黑色的瀑布,在洁白的雪地上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疯了简直!
没有成为恶魔还清醒过来的先例!
水精灵不忍夏漾漾去送死,立即要回去救,可一抬眼——
风暴眼已经过来了。
夏漾漾浑身骨头都要碎了,不止是塞缪尔强悍的力道,还有刺骨的极寒,在这种温度下,不出十分钟她就会失温而死。
“漾漾……漾……漾,我……爱……你……”它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告白。
可惜,夏漾漾一点也不想听这话,从它嘴里说出来的。
手握镰刀,利刃朝外,从下往上狠狠一拉,鲜血溅了了自己一脸,也溅了恶魔一脸。
恶魔疼痛得啸鸣起来,一把将她扔向高空。
系统:[就是现在!]
风暴边缘的吸力和下坠的重力,一瞬间达到平衡。
夏漾漾抡起镰刀,瞄准他颈处的那颗龙血石,重重劈下去,沾了塞缪尔血的龙血石焕发出极其夺目的蓝色光芒,碎裂成块。
那光芒形成一团果冻似地软笼,将塞缪尔一整个软软囔囔地包裹其中。
与此同时,夏漾漾被风暴眼卷向高空,她手边没有一个依附物。
恶魔呆呆地盯着手心:“漾漾…打我……打我……”
夏漾漾:[嘿,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求打的?]
系统:[人家那是责怪的语气好吗!]
夏漾漾把手里的镰刀朝下扔去,镰刀的柄砸在他头上,“咚”一声跟砸在冬瓜上似的。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泪水却在眼眶中打转:“蠢货塞缪尔,打得就是你,给我清醒一点!变成恶魔就不要再滚来说爱我了!!!”
塞缪尔终于知道仰头看她。
他承受极大痛苦地抱头惨叫起来,黑气像无数苍蝇一样从他嘴巴里飞出来。
那双空洞混沌的眼珠,在红与褐色之间来回晃。
他突然伸出手去,去抓卷上高空的爱人。
他们指尖相触一瞬,塞缪尔的身体却像瘪了的气球一样,迅速矮小下去。
“漾漾——!!!”
只能在渐渐清明的目眦欲裂中,看着自己的手与爱人的手,越来越远。
拉开一道天堑。
系统:[你哭了。]
夏漾漾:[我装的。]
系统:[……]
夏漾漾:[好高好冷啊,我害怕我不会死吧呜呜呜,统爷儿救我……]
系统给她点了屏蔽五感和痛觉:[放心吧,我计算好了轨迹,眼一睁一闭,就着陆了。]
夏·两眼抓瞎·漾漾:[???]
风暴过后,蓝天澄澈。
久别两年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积雪融化,温暖和光明再一次光顾这片精灵森林。
唯独风暴眼处,有一尊腐烂石塑一样的东西跪着。
他头抵进泥里,身体微躬着,瘦削锋利的蝴蝶骨从脊背凸出,两只手臂也搭在地上,唯独一头水滑的金发绸缎般铺开。
积极修筑城建的精灵们来来往往,每一个精灵都注意到他,又每一个精灵都不理会他。
他们从他身边踏行而过。
仿佛他和漾漾一同死在了那场风暴里。
在塞缪尔的世界里,夏漾漾就像是一道未完成的旋律,突然间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回声。
他闭上眼,欢笑的,苦涩的,平常的,一张张全都是她的脸。
而杀死她的罪魁元凶,是他自己。
原来死在一场没有意义的寒冬里,是这样的滋味。
那他真是该死啊。
他剥夺了那么多精灵的生命。
难怪漾漾恨他入骨,他现在也恨自己恨得要凿穿龈血。
但凡他听她的一次劝,哪怕他做不了什么,仅仅是收敛锋芒,仅仅是谨慎使用那份力量,仅仅是敬重一下自然、生命,都不会出现那种后果。
她不是死在了某一天。
而是死在了无数个他不作为的高傲日夜里。
为什么死得人不是他?漾漾那么好,那么善良纯净坚强……像他这种为了自己苟活没有底线的人,才最该受到惩罚不是吗?
难道最爱之人的逝去,就是大自然的惩罚吗?
塞缪尔苦笑起来,浑身颤抖,嘴角扬着,泪却与泥和在一起。
这两个月里,雪山精灵来过好几趟。
他们试图把自己的王从地上拖起来,可他自己不想动,便跟千万斤的石块一样,陷在那儿。
他们也无法,只能等他自己消化完悲伤,从里面走出来。
不过见识了自家王和人类少女的爱情,让他们对爱情这个东西更加畏惧。
爱根本不是什么可爱的东西,它生猛又具有毁灭性,疯狂脆弱又神奇。
“你为什么不去找找姐姐。”一道淡淡的稚嫩男孩嗓音从头顶传来,“说不定她还活着。”
是小蘑菇。
他在他的心声里也读到了漫无边际的恨。
耳边忽然回响起爱人念诗似的叮咛——
【不要听他说什么。你要去看,看他做什么,你要去感受,用心感受摒弃偏见。】
一个恨得让他去死的人。
是不会来管他的。
塞缪尔僵硬的身躯隐隐有活动的迹象。
骨节传来“咔咔”的响声,他的手抓进地里,膝盖用力从地上摇晃着站起来,暖白色的阳光打在他惨白的脸上,像把他的眼睛锁在一枚琥珀里。
他迈出腿往前走了两步,又重重摔在地上,阖上眼睛,被眩晕感拉入黑暗。
塞缪尔再醒来时,是在新绿精灵的诊疗室里。
他身上的泥垢已经被清理干净,又变得有几分姿色。
只是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两颊凹陷,眉骨突出得堪称锋利,一双眼即便睁开了也只盯着某一处,呆滞而麻木。
他认为再没什么东西能激起他心里一丝丝波澜了。
他只想把这无穷无尽的生命耗尽,或者去推倒那座雪山,以求去陪伴爱人。
但是——
小蘑菇和年轻的绿精灵从门外走进来。
“你怀孕了,塞缪尔。”绿精灵凝重地对他说,“三个月了。”
绿精灵看到他那僵硬的脸上,先是呆滞,随后渐渐浮现一丝扭曲的情绪,但绝不是生机,更有点儿像嘲讽和轻蔑,但是他尽力没有完全表露出来。
他将头扭向绿精灵,张开嘴,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说话。
嗓音干哑难听得像乌鸦,陈述出最简洁直白的辩驳词:“我是雄性。”
这么基础的东西都看不出来,就不要做医生了。
“你诊断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