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之欲出的叫声被她压在舌底。
塞缪尔从头到脚都是雪白,左手秉着烛火,跳跃的火舌将光映在他一侧的脸上,为那双褐眸染上一层红色。
而另一侧的脸颊藏在阴霾里,诡谲得如同幽灵。
夏漾漾往后退了一步,他便跟着往前迈一步,步步紧逼,深红色的眼睛始终不变地注视着她。
他连眼皮也不需要眨动。
就在她心动如擂鼓,即将问出盘旋在脑中的那句——你就是那个杀了大长老和绿精灵的怪物吧?
塞缪尔率先开口,把她张了一半的嘴堵了回去。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落到她的左脚:“你受伤了。”
“……”
夏漾漾身体肌肉紧绷着,如同蓄势待发的箭,水灵灵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
“你这个程度的烫伤不处理好,会感染。”塞缪尔仿佛看不出她的戒备一样,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他转过身往殿内走去,见夏漾漾没跟上来,微微侧首:“怎么了?过来。”
夏漾漾站在阴影里,沉默半晌,提起脚步,跟着他走进殿去。
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她觉得这扇高至殿顶的辉煌殿门,像只张开的深渊巨嘴,把她吞噬进去。
夜晚的殿内没有一只小精灵,连刚刚交谈的那只也没了踪迹。
在静谧笼罩下,空气中弥漫起一种令人发抖的冷意。
少女莹白小巧的脚被握在男人掌心,像一脚踩进了雪里,她卧在床上,两手往后撑,手心里攥着白色的长绒棉床单。
高贵的精灵圣子此刻单膝跪着,象征圣洁的白纱曳在地上。
他正将最昂贵稀有的烫伤药,洒在翻开的血肉上。
如果是以往任何时刻,这一幕都让她容宠若惊,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如坐针毡。
回到光线下的塞缪尔是如此的熟悉。
脸仍是那张脸,貌美、庄重、神圣,如同系统资料简介里描述的那样……
可她无法断定,在这张绝世的皮囊之下,究竟是一个嗜杀同胞的怪物,还是一个真正充满悲悯的精灵圣子。
她其实并不介意他究竟是哪一类,毕竟上一世再血腥的场面都见过了。
无论哪一类,都改变不了她需要一个孩子的事实。
她唯一介意的,是真相。
“塞缪尔大人,绿精灵死前让我来喊你。”夏漾漾盘算清楚后,反倒镇定下来,“那个红瞳怪物又出现了。”
她观察着塞缪尔的反应。
他上药的动作一顿,将她的脚暂且搁在膝盖上,而后旋上药膏的白玉盖子。
他仰头看向她,眉心微缩:“你也看见了?”
夏漾漾脑子里一刹那晃过无数种回应,唯独这一种,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也?
她脸上浮现一丝迷茫,拧起眉心:“还有谁看见了?”
塞缪尔收敛气息,垂下眸子,答非所问:“这件事不要声张,如今精灵族外患尚且难敌,如果再出现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精灵民众将会陷入恐慌。”
“那就放任他作恶吗?这对精灵们来说,岂不是太危险了?”
“这只怪物只在夜晚出没,在落网之前,我会下达禁宵令。”
“可绿精灵呢?他去世了,明天早上所有精灵都会知道这件事,这要怎么瞒?”
“绿精灵去世,最大的问题不是在这儿,漾漾。”塞缪尔似乎也发现今天的夏漾漾格外执拗。
他从地上站起来,他复杂的神色中萦绕着淡淡悲伤与疲惫。
“只要我想瞒,民众总是会信的。”
“……”
他用一个真正领导者的眼光,从最宏远的角度,来看待一个精灵的去世。
而不是像她一样,被唯一在意的真相狭隘了视野。
“精灵伤患集中营离不开绿精灵的疗愈力量。”塞缪尔走到窗边的栏杆处,金银花从窗外探进枝桠,“那里需要有一个人来代替他,而且,伤患集中营无法容纳更多的伤患了。”
夏漾漾心“咯噔”一声,视线追随他的身影:“你要去伤患集中营?”
塞缪尔回过身来,背靠在栏杆上,金银花便如同在他身后盛开一样。
皎洁的月洒在如缎的金发上,他的眸子仍然像冰一样,面无神情:
“不,我要去战场。”
“……”
夏漾漾严重怀疑,如果他真的是红瞳怪的话,那他这毫无疑问是在转移注意力。
可心脏却不自觉因此揪了起来。
万一……万一,他真的不是呢?
他说得不无道理。
如果塞缪尔真的是红瞳怪,那他对谁下手不行,为什么偏要对绿精灵下手?
难不成他癖好怪异?只挑年老的精灵?
绿精灵在精灵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塞缪尔杀了他,毫无疑问是置自己于生死危亡之地。
他没有理由那么做。
她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来人非常急切,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凌乱的响声。
“圣子大人!”
两人一同望去,是尤克里。
他衣领外翻,头发烧焦,规整的绿袍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开数层,沾染点点血迹,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搏斗。
尽管努力平息,仍改变不了剧烈起伏的胸腔,他看向塞缪尔:
“我…抓住‘它’了。”
夏漾漾脸色怪异无比。
什么……?!
塞缪尔眼神变得锐利,已经从窗台处往外走:“关在哪儿了?”
“审判地牢。”
“带我去。”
“是。”
两个人亦步亦趋,夏漾漾从床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我也去。”
地下监狱潮湿闷热。
夏漾漾在看到牢笼里的火族怪物时,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它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全身上下都被绷带缠绕着,蜷缩在角落里,脊背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洇红了绷带。
看起来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尤克里随口提道:“圣子大人跟我在水晶湖商议战事,遇到了这只重伤逃跑的火族怪物。”
夏漾漾握着笼子的手紧了又松,最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捉住了就好。”
[还好不是他。]
审判官为火族怪物宣判死刑,呆不多久,几人便一齐离开。
塞缪尔站在长满青苔的楼梯上。
在即将离去之前,回过头,视线掠过那困笼之中早被拔去舌头的火族。
嘴角勾起阴冷的弧度。
一晚上夏漾漾的心情跟过山车似的,这会儿松懈下来,只觉得疲惫传向四肢五骸。
尤克里中途回了审判殿,路上只剩下夏漾漾和塞缪尔。
夏漾漾直觉是朝着圣子殿走的,但好像实在是太困了,即便她努力掐自己大腿外侧保持清醒,都难以做到。
眼前视线模糊,她一头栽到地上……不,是一个冰冷坚实、蓄谋已久的怀抱里。
那种熟悉诡异的被什么可怕视线盯上的感觉,令夏漾漾睡梦中都头皮发紧。
兴许是对于危险的直觉,她猛地睁开眼。
一双放大的血色眼瞳,撞进她的视野。
夏漾漾用力闭上眼再睁开,那眼瞳又变成了深色,融入藏蓝色的夜里。
她唇舌冰麻,一股浓浓的甜腥味儿在口腔中蔓延。
见她醒来,那堵住她唇的东西也移开,塞缪尔两臂撑在她身侧,舔了舔唇瓣,从她身上坐起来。
夏漾漾脑中的一根弦“啪”一声断了。
她呈大字型,在地上僵滞地躺了许久,久到她意识到自己身处一片辽阔无垠的旷野。
久到她数出框在她视野里的星星有365颗。
可即便这样,再开口时,那被风吹拂的一缕金发划过她的脸颊。
她的嗓音仍是不住地染上颤音:“塞缪尔大人,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