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过就是几日,是中秋佳节。
西边的天泼上了墨,逐渐蔓散开来。
彩灯已然沿路点起,一盏接连一盏,似要绵延到天的尽头去。
不知是何处先放了烟花,绚烂的花绽放在天际,如一只鸟儿在静谧林间长啼,一呼百应,烟花声接续于四方炸开,此起彼伏,不舍不歇。
康亲王府挂于檐下素日里肃穆威严的黑漆金字匾额,今也不可免俗染上了溢彩的流光。
宁婼今日换了发式,原先编好发髻余下披散在后的乌发,今日抓了几缕到胸前编作了细细的麻花,头上簪着的步摇是紫罗兰样式的,见光便显紫色,与她浅紫罗裙相映。
“成郢,你看我漂亮吗?”
丹桂飘香,隐隐还有烟火燃放后的火药味在空气中流窜不息。
成郢与她并肩走着,听罢步子停下来目光柔和地从宁婼的发饰描摹到她的鞋尖,赞许之色浮上少年青稚的脸颊,“郡主永远是最漂亮的。”
宁婼唇角微漾,不置可否,抬手拨了两下流苏,提了步子向前走。
没有言语满意与否,成郢却在宁婼转身前一刹窥见她脸上一掠而过的清浅笑意,遂也不加言语,只亦步亦趋跟着她。
宁婼与成郢刚出府门,坐于马车前室一直盯着府门的车夫立时就下了地,赶忙搬了马凳放妥当,随后低首候在一边。
然不远处的人并没有如他所料来到,车夫抬首去瞧,见两人还滞于门前踏跺,小郡主背对着他,面对着小公子。
“怎么挑了这一件,寡淡了些。”
宁婼停在踏跺的垂带前,回身望着上一级的成郢,他身上的衣袍总色是柔白的,领边腰际袖口都用雾绿丝线绣了竹叶,细看雾绿外衫上亦埋了许许多的暗纹。
今日中秋宫宴,赴宴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打扮得华贵繁复。
未等成郢开口,近处的碧霄又接了烟花,声响掩盖了宁婼的一声轻笑,花火的斑斓色彩映在他身上,如同挥毫在白纸上作画。
“但漂亮。”她说。
成郢抬头望向盛放的灿烂烟花,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这短暂却璀璨绮丽的场景。
车内悬挂的香球随着马车的驶动而微微晃动。
今日乘坐的马车是添了桌案的,案上摆着两碟子月团,一叠糍粑,一壶花茶,瓜果盘里有柚子、葡萄与石榴。柚子皮与石榴皮上已有一条一条细细的刀痕,沿着这痕迹便能将果皮剥落。
成郢与宁婼一人端坐一旁。
宁婼掀起马车侧窗的帘子,帷布包揽着玉珠串一起被捺到一侧。这一方小角能随马车行驶看见长街的景,却只能窥见一小隅随烟花变换而变色的天。
一条街两侧的商贩早早就支好了摊子,卖什么的都有,糖人、手工物件儿、河灯孔明灯、糕饼、水果鲜花……再往前,还有猜灯谜,套圈的。
鼻尖闻见柚子的清香,宁婼放下帘子转回身子,正是成郢沿着划痕剥柚子的果皮,指尖与果肉相挤压处喷洒出金绿的薄雾。
果盘里的两个柚子并没有少,宁婼才发现他是从桌下小篓子里拿的还未动过的柚子。
他手边放着一把小匕首,刀刃较平常的匕首弧度更弯一些、刀身更细窄一些,像蛾眉月。刀柄银白,缠着一条金灿灿的小蛇。
柚子上的刀痕从顶端蜿蜒而下,剥的力道控制些手法注意些,便能剥成一长条,像绿色的蛇。
“四公子看起来也不太会剥柚子。”
对面的小姑娘身子前倾一手拿了匕首,头上珠翠轻晃,娇柔的声音绞着马车内熏的檀香。
刀片上有半干的金绿汁水,泛着丝丝浅淡的苦味。
“这皮紧实,委实不好剥。”
语罢成郢眉间一蹙,手下力度加重,果皮随之脱落。
一条完整的绿色小蛇便这样呈现在宁婼面前。
成郢拿手帕擦净了皮上带的汁,捏着一头,手上下移动,柚子皮真如活蛇似的随他动作蜷缩舒张。
宁婼嘴边有浅浅梨涡,手往成郢跟前一递。
他一手捧头一手捧尾放到宁婼手中,宁婼手指一收,垂在外边的长条便晃晃悠悠个没停。
“郡主身上有帕子吗?”
宁婼另一手抚摸过皮上的圆点纹路,从腰带处抽出悬着的手帕扬给他,成郢接住一角,勾起清水壶的壶把,涓涓细流从壶嘴落到手帕上。
他擦干净了手,再拿起脱了外皮的如同雪球似的柚子,对半掰掉。
皮络断裂发出“呲啦”声,宁婼一边作弄那一条小蛇一边关注着成郢的动静,适时挪过来一个干净的琉璃碟子,成郢顺势将晶莹的果肉整瓣剥下来放到碟子里。
“卖柚子啦!卖柚子啦!不甜不要钱!”
是外边水果摊贩的叫卖声。
大虞每年中秋,皇帝都会大摆宴席,参宴会的有皇后、后宫中妃位娘娘、皇子、公主、郡主、世子、在京亲王、三品及以上官员及其亲眷。
宫宴举办地在浮华宫,浮华宫占地面积广,建造得穷工极丽。
大人在殿内陪皇帝用餐谈笑,孩童便在前后院自由洒玩。
檀木篱笆外弯弯细流围着流淌,周围交杂种着梅花与桃花,此时落叶之象已渐次显露。枯黄卷边的叶自枝头凋落,铺盖了一地,风过洋洋洒洒时而落进细渠中。
院门一进,便是白玉铺地的小径蜿蜒至一座座金丝楠木桌前,凿地成莲,内嵌珍珠为蕊,步步生莲之态尽显。
每座楠木桌上都摆了一颗蛇果大小的夜明珠,净光熠熠难灭,似要同明月争辉。
院中四角都摆放了大樽的青田石麒麟像,近门的两樽麒麟口中吐水,流淌至底盘,再汇入细流。
尚乐局的乐师排坐在林下,奏响《明月几时有》,悠扬婉兮,缠绵清雅。
成郢手上挑开玉罐的盖儿,小勺舀起满满的豆粉,指侧轻敲勺身,豆粉均匀洒在软糯的糍粑上。
“我们是手足,我自然对六皇兄敬重。”
“不过是一介宫婢之子,口气倒不小。”
“六皇兄何必出言相逼,还望六皇兄不要如此称呼我的母亲!”
“这便沉不住气了?你生母不过是静妃身边的宫婢,趁主子身子不便偷爬了龙床,她敢做旁人如何说不得了?”
宁婼指腹摩挲圆融杯的纹路,甫一抬眸便与刚放下勺子的成郢对上视线,对方把糍粑端到宁婼面前放好,又为她将象牙箸浇了一遍热水后搁在筷枕上。
宁婼放下温热的杯子,执起象牙箸夹了一块糍粑,张唇咬下一口,断处有些许黏连,宁婼笑了一下,一时不知她是在笑什么。
两人没有交流,只是一并竖耳倾听。
“母亲只是领静妃娘娘的命而已!”
“啊,是这样吗?如今静妃入了冷宫,你生母既如此忠主,为何不请了命去冷宫照料呢?”
争论的是六皇子宁与曜和七皇子宁与穆。
生母是宁与穆的逆鳞,他为人处世温和软绵,唯有提到宫婢出身的母亲时如毛了的刺猬。
而宁与曜是中宫嫡出,自然傲然视物,心气高得很。
边上的侍从眼见情况越来越糟,拦下了各自的主子,虽两个少年谁也不愿退一步,但到底都是有身份的人,也深知宴会上是万不能闹出什么来的,只能任由侍从拦下。
…
闹剧戛然而止,宁婼正要收回视线,却赶巧与那一侧坐着的宁乐仪撞了个正着。
妃红凤仙裙衫的小公主挑衅似的扬眉。
宁婼牵唇笑笑,手中杯子举至与鼻尖齐平,朝她做了个干杯对碰的动作,一饮而尽之后不再管顾,放下杯子手背撑着下巴开始与成郢闲话。
宁乐仪见宁婼这一副不把她放眼里的样子,一按桌面就要借力起身,却被身旁的粉衣服姑娘拦下,苏依柔对她耳语了几句,宁乐仪愤愤泄了力缓缓坐回椅子上,眼儿一瞬不瞬却盯着这边看。
…
成郢将一切尽收眼底,也给自己添了一杯茶,“郡主与平华公主看起来也有几分方才的味道。”
宁婼手腕轻转,手心外翻,手中空杯旋向成郢那一侧,“什么味道?”
成郢乖顺为她添茶,“我以为会有人上去劝阻。”没想到,全是和郡主一般看好戏的人。
手中重量慢增,宁婼“嘭”一声放下茶杯,双手合十贴在面侧,“去年有人上去过,你猜怎么着?”
宫灯光辉如同轻纱笼罩,夜明珠的光芒星星点点辉映在她眸中。
“给推到那小塘里去了,呛了一尾小鱼进去呢。”
细渠最终汇入的小塘,就在门边雕刻貔貅的巨石旁。
“吞的是螃蟹那可就不一样了,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呀。”
成郢越觉她幸灾乐祸。
于是半是推测半是肯定地问她,“那人是平华公主?”
宁婼抿直唇线,一本正经点头。
这下是成郢笑了。
“郡主那一日与平华公主一同坠入页玄湖,实在不是个好打算。”
宁婼觉得糍粑绵腻,没了再吃的心思,筷尖戳了戳它,凹陷的洞一个接一个出现又缓缓复原。
“我也不知页玄湖里有没有螃蟹,我虽也不会游水,但却没有她那么怕水。”
“页玄湖湖水——”
话未完声已止,宁婼颇感疑惑微抬眸,眼帘里映入青色衣摆,随之而来的是问安。
“郡主、世子中秋福乐康宁。”
徐子遥连成郢一并拜会了,成郢遂也拱手向他回礼。宁婼坐直身子,冠上了一贯的温顺笑意,“徐少爷怎么一人在此,不见太子殿下?”
他如今是太子伴读,自是要随侍太子左右的。
徐子遥一派温文和煦,成郢却读出一丝无奈,想来是为了宁婼提到的宁与胤,“殿下方才茶水洒上衣裳,去内殿更衣了。”
成郢羽睫下压,饮了一口茶水。
“你在宫中可还习惯?”
“拖郡主的福,一切都好。”
宁婼当他会为她自作主张将他引荐为太子伴读而生气,面上虽不显但言语中必然也会暗藏不快,属实没想到他与平常并无变化。
“太子殿下如何呢?”
“殿下安好,他时时惦念世子在时的时光。”
宁婼先了成郢笑眯眯说道,“那徐少爷便同我与四公子一起坐这边吧,过会儿让太子殿下也过来叙叙旧,我与他,也有一段时日没见了,十分惦念。”
成郢知道宁婼这是有意捉弄,这番言语,徐子遥入座了便是对不住他的太子殿下,宁与胤那一番行径就白做了,不入座便是驳了宁婼的面子。
她存心如此,看着也不在意结果如何,成郢只当看个趣。只徐子遥似乎脸上心下少不了一番纠结。
徐子遥心里自也是明了得很太子为何不跟他一起过来招呼,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出言利落,“殿下还未过来,想必是被什么绊住了,我去看看。”
徐子遥的身影远去,宁婼轻轻叹道,“你想念太子吗?可要去见见他?”
成郢摇头,伸手拿香箸拨了拨小炉里的香灰,袅袅残烟从兽口中飘出缭绕。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皎月缓缓自山嘴处徐徐升起,薄如蝉翼的云絮随碧辉荡漾开,那一片天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