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三月,大雍的冬天像是要更久一些,春闱过了还是不见暖。
彼时,城北的马场上正有个青年纵横驰骋,围栏边一个文绉绉的书生在围栏边张望,等骑马的青年靠近些,便迫不及待的招手,语气热切,“小叔!”
“轩文。”林承安身着布衣,并未束冠,半长的头发用带子随意绑着,眉眼间一股子洒脱,林承安将手里的缰绳一拽,马蹄跟林轩文只有半丈的距离,扬声笑道:“来得刚好,小叔带你骑马,咱们跑两圈。”
林承安待在宫里无聊,祁溯就将最近的马场给他腾了出来供他消遣,他最近每日都会来这边,跑马垂钓打发日子。
“小叔,饶了我吧。”林轩文不会骑马,忙摇了摇手,林承安看出侄儿有事要跟他说,翻身下马,自己将缰绳绑在结实的木桩上。
一旁随从要给林承安端茶,却被林承安抬手阻止了,林承安自己走到桌子前,给林轩文倒了一杯水,林轩文心里藏着事儿没有喝,林承安自己耸动喉咙喝了三杯下肚。
喝完抹了一把嘴,带着林轩文来到最近的亭子里头,叔侄俩个说家常话。
林轩文看了那随从一眼,发现此人正是宫里的小太监小喜子,但精气神跟往日看到的大不一样了。
林承安在军营里待过,性子洒脱随意,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被他当个兵崽子训了,不准弓着腰埋着头,挺直腰杆子走路,那唯唯诺诺的小太监就变成了今日这副样子。
亭子里头火炉烧得正旺,火炉上面架着一个铁网,林承安将烤好的面饼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林轩文,定定瞧着侄儿咬了一口,林承安便迫不及待道:“轩文,尝出什么来没?”
林轩文面露疑惑,将面饼翻来覆去看,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里面加了茴香。”林承安道。
经过小叔的一提醒,林轩文才看出面饼的与众不同来。
“还记得不,有一年咱们家收成不好,你奶奶每天都会做这粗面饼糊口,你娘看你实在吃腻了,就在粗面饼里加了茴香,我俩都觉得味道好呢。”
林轩文听小叔提起这些只觉得是很久远的事了,想起来只觉得陌生。
在林轩文的记忆里,只记得亲娘的软弱,丢下他寻了短见,让他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这些年来,爹娘的位置早就被铁匠和马春凤替代了,只有这些年来遭受的苦难历历在目。
犹豫良久后,林承安还是问出了当日没有说出口的话,“轩文,你想跟小叔回去吗?”
“回哪儿去?”林轩文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祁溯私下召见他时,说过小叔有离开的想法,当时他还不信,小叔只剩下他和娘两个亲人了,怎么可能离开,现下却不得不相信了。
“常林。”林承安知道他的侄儿在这次春闱中了榜眼,是个做大事的主儿,自然不能让他回东门村成为跟他一样没出息的庄户人,接着道:“李家已经重新掌权,天子是个仁厚之人,朝廷又是用人之际,你回去后肯定能受大用。”
林轩文没有丝毫犹豫的摇了摇头,道:“小叔,常林再不是以前的常林了,曹茂死了又如何,李家重新掌权又如何,朝廷已经从根腐朽了,腐木是不可能活的,我一腔抱负,只有在大雍才能施展。”
林轩文说完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字字肺腑,“小叔,我和娘飘零多年,好不容易安了家,以后再也不会流离失所了,你就留在啼邺,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块儿,爷爷奶奶、爹娘、二叔他们看到了会为我们高兴的。”
林承安抬起眼,道:“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叔侄俩心知肚明。
林轩文没有回答,只道:“小叔,这不好吗?”
“好,当然好,谁说不好了。”林承安拍了拍林轩文的肩膀,脸上展露出英气的笑容,翻烤着铁网上的牛肉,要给侄儿烤肉吃。
林轩文喜极而泣,追问道:“小叔,你答应留下了?”
“当然,我得留下来替你爹娘看着你成婚,咱们的轩文终于长大了。”
提到成婚,林轩文整个人顿时垂头丧气起来,犹犹豫豫半晌道:“小叔,我…想求你一件事……”
林承安随意道:“什么求不求的,咱们是一家人。”
“我不想娶魏小姐,我想娶…慧娘。”林轩文口中的慧娘正是林府的丫鬟,林轩文到了大雍,便是慧娘照顾他的起居,日久生情也在情理之中。
魏国公府嫡女嫁与林轩文为妻,这可是大雍皇帝赐婚,眼看旨意明天就要下来了,林轩文不敢抗旨,只能来求亲小叔了。
林承安不解,“为何?”
林承安打心眼里觉得这桩婚事好,魏国公的嫡女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也不会突然变成一个男人,跟他的侄儿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轩文艰难道:“慧娘……已经有我的孩子了,她对我情深义重,我不能辜负她。”
孩子?
林承安怔住了,他要有侄孙了,那是林家的血脉,肯定要给他的侄孙的亲娘一个名分。
林承安将这事应下了,破天荒的提早回了皇宫,等到了宫里,他也不坐那慢吞吞的步辇,一路跑回了祁溯处理政务的暖阁里。
祁溯看到林承安回来这么早有些惊讶,要知道平日里派人去催几遍也不一定能回来,自己去接才能让人回来也是常有的事儿,今天这是怎么了?
祁溯脸上的阴沉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将自己用的杯子倒上茶水递给林承安解渴,林承安熟络的接过,一口就喝光了,不等祁溯给他擦嘴边的水渍,他自己就用袖子擦了,接着坐下来将鞋脱了,还在榻沿敲了敲鞋底子,将泥巴抖落干净,上炕似的坐在帝王榻间。
林承安走得急,额头浮着一层薄汗,祁溯让人拿来热帕子,亲自给林承安擦脸。
此情此景,若不是身处肃穆皇宫,像极了农户人家忙碌一整天的丈夫回到家,妻子赶上前嘘寒问暖的场景。
地上还跪着一人,腿肚子都在打颤,此人正是从百晴回来的钦差,没能将新政推行下去,正要受罚呢,林承安就适时出现了。
有外人在,林承安没法跟祁溯说事。
“你下去吧。”林承安木着脸,斟酌了下用词,学着那些臣子的语气道:“我有要事禀告皇上……”
祁溯闻言撑不住笑了,他的承安有‘要事’禀告呢,忍着笑意沉声道:“下去。”
那钦差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行了礼忙不迭的下去了,一路上都在哆嗦,章公公一边引路一边道:“吴大人运气真好,碰到侯爷回来了,前一位大人可是被……”
不用章公公明说,吴大人也知道前一位同僚的下场,百晴世族用尽手段将官员拉进阵营中,前一位钦差收了好处,竟然帮着世族说话,说新政不可推行种种,弹指间便被灭门抄家。
吴大人心有余悸,自己虽没办成事,但也没受那些世族的蛊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又走了大运碰上侯爷,才没被追责,得想个办法报答侯爷。
暖阁里,没有外人在场的林承安胆子大了些,往里侧挪了挪,手臂贴着祁溯,然后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祁溯看。
今日怎么这么乖?
祁溯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脏兮兮的林承安揽在怀里,心软成一池春水,仔仔细细的询问,马场好不好玩?这么早回来可是玩腻了?回来的路上冻着没?有没有想自己?
无论祁溯问什么,林承安都不说话,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祁溯看,给祁溯看得浑身温度都升了几分。
青天白日的,只能忍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