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石板落上的声音,却迟迟不见二哥,林承安意识到了什么。
可狭窄闭塞的地洞不允许他转头,吃人的世道逼着他只能往前爬。
等他钻出洞口,天地是通红的,火还在烧,眼前没有二嫂和轩文的身影,不等缓过来,痴傻的老母亲已经跑出了林子,嘴里喊着要吃肉。
“娘!”林承安赶紧追了上去,疯跑的李金秀在离村口最近的树下停了下来,兴奋的回过头,对着追上来的林承安道:“承耀,看,肉!”
林承安往树上一看,瞳孔巨震,胃里登时翻江倒海起来。
那是赵里长。
宿州军闯进村,被赵里长带着村民阻拦,可一群拿着农具的山民如何是宿州军的对手,当即被砍杀,为首的赵里长更是被扒皮吊在了树上。
“娘,走,我们去买好吃的。”林承安用几个铜板把老母亲哄走,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将老母亲保护好,这是二哥的交代,亦是他的责任。
直到卯时,宿州军才撤离村子,滔天的烈火随着大雪泯灭,天大亮,林承安才敢带着老母亲回到村子里。
仅仅一夜的功夫,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村子被烧的一干二净,到处是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坍塌的木梁间还有未灭的火星在跳跃,发出难闻的烟味。
看着往日活生生的乡邻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走在回家路上的林承安双腿如同灌了铅,早已泪流满面。
村子里有哭声传出,还有人活着,同林家一样,原本三代四代同堂的一家人,要么只剩下孤儿寡母,要么只剩下一人。
大雪覆地,寒风冻骨,往日繁华的都城却出现数以万计的难民,自身都不保的朝廷没有余粮赈灾,只有让难民找个富庶的地方逃难。
林承安正在坟地里忙活,不敢让痴傻的老母亲乱跑,用一根麻绳牢牢拴在两人的腰上,林承安给二哥的坟填土,李金秀就在一旁捏泥巴。
“承安!”
赵家大哥赵如狼跑到林家坟地来找林承安,见林承安没反应,他赶紧来到林承安身边,帮着往坟上捧土边道:“承安,朝廷的诏令下来了,让难民去彭州寄食,彭州可是个富庶之地,太守又是个大善人,咱们有救了。”
直到赵家大哥说完,林承安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毫无生气。
林承安继续往坟上填土,没有说话。
赵家大哥知道林家遭受了大变故,林承安心已经死了,他也一样,爹和弟弟赵似虎皆被宿州军所杀,剩下的一家人躲在地窖里才得以活命,为了自己的老母亲,为了自己的龙凤胎儿女,他也得打起精神来,给家人谋条生路。
赵家大哥叹道:“承安,为了你娘,你得振作起来,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人得好好活下去……”
不等赵家大哥说完,林承安猛地扔下铲子,朝着李金秀跑了过去,“娘!”
李金秀饿得受不了,用泥巴捏成馍馍的形状吃下去,幸亏被林承安看到了,将嘴里的泥巴抠了出来。
“承耀,娘饿。”
听到这句话,林承安眼睛登时红了,他回头问:“赵大哥,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咱们村的人一块儿走,路上好有个照应。”
回到家,林承安来到羊圈,奶大他的母羊在冬后就饿死了,没有多余的粮食,整日吃那些干草,瘦的全是骨头死了,李金秀感念这只羊的功劳,给埋在了林家地里,林承安被拐走逃回来后,李金秀就让小儿子去地里给这只羊磕了三个头。
林承安在羊圈里找到了麸皮,用麸皮做了饼子,充作路上的干粮。
再找出家里闲置的木板车,往木板上铺上厚厚的秸秆和旧棉被,前头的绳子调整到适合自己肩膀的位置,再将绳子加固,为逃荒做足了准备。
一直喊饿的李金秀嫌弃麸皮饼难吃硌嘴,将这些饼子扔到地上,怀里抱着个枕头,从枕头里边掏东西吃,牙齿嚼的咯吱响。
林承安将麸皮饼捡起来,小心翼翼的装进包袱里,看了一眼老母亲的枕头,发现里面是炒熟的小麦,原来是娘一直有将小麦装进布袋里当枕头的习惯,这个习惯成了救命之用。
现在好了,娘吃小麦,他吃麸皮,肯定能撑到彭州,他得带着娘先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去找二嫂轩文,素素和爹。
夜里林承安回到隔壁屋子,看着窗边的桌椅,恍惚间看见素素坐在这里看棋谱的模样,他依旧在旁边给素素剥花生吃。
捧起桌上空空如也的木匣子,林承安心里头酸涩得很,手臂使劲擦过眼睛,拿着木匣子就准备出门,余光看见桌下有东西,他捡了起来。
是一本素素看过的书,似乎是一本兵法,里面的内容晦涩难懂,不管是什么,媳妇儿留下来的物件都是他弥足珍贵的宝贝,将这本书塞包袱里,林承安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屋子一眼,接着锁上房门。
天一亮,林承安穿着破旧的棉衣拖着木板车来到村口,车上是他的老母亲,老母亲怀里紧紧抱着枕头和一口陶罐,包袱里大都是老母亲的东西,林承安只有一个木匣子,三本书,一把斩马刀。
此刻,东门村幸存下来的村民聚集在村口。
站在前头的是赵家大哥,身后的板车上是他的母亲,妻子背着一个包袱,一手牵着一个娃娃,正是那对喜人的双胎。
最东角的是徐老五,徐老五也是个孝子,逃难不忘带上亲爹徐老汉,一旁牵着儿子的妻子不满这个决定,离他站的远远的……
二月底,黑压压的十几万难民朝着南边千里外的彭州行进,一路上都有巡逻兵看守,紧盯这些难民,防止发生暴乱。
逃荒第三天,各村民还有充饥的食物,不管是难以下咽的麸皮饼,还是树根磨成末做的馍馍,总归饿不死人。
林承安的麸皮饼就在包袱里,包袱被李金秀抱着不给他,李金秀紧紧盯着这些粮食,儿子也不给多吃,等到林承安拉不动车了,才恋恋不舍给林承安一把炒熟的麦子。
“娘,你吃麦子,我吃麸皮。”林承安把精细的粮食留给老母亲,自己吃难以下咽的麸皮饼,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也只敢小口小口的吃。
逃荒的第七天,一些没有粮食的难民开始抢起了其他难民的粮食,为了不让粮食被他人偷,东门村的人晚上挤在一起睡。
今夜轮到林承安守夜,赶了整日的路,人一沾地就睡死了过去,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林承安听到徐老五和他妻子罗氏吵架的声音。
罗氏一直埋怨丈夫把公公带上逃难的事情,咒骂道:“让你装孝子,把这老不死带上,白白浪费粮食,你不想想你儿子吃什么!”
徐老五不耐烦道:“带都带上了,能怎么办。”
“给你大哥三哥他们送去。”
“我大哥三哥已经死了!”
“我不管,当初分家的时候说好了老头子我们三家各养一月,这个月轮到大哥养的,总不能他死了就把烂摊子都留给我们家吧。”
徐老五语气一颤,“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让我爹去死?”
“对,死了把粮食留给娃娃,娃娃还要活呢。”
此话迎来窝囊一辈子的徐老五狠狠一巴掌,罗氏挨了打,哭着将儿子抱了起来离开,反应过来的徐老五赶紧去追。
第二天,队伍向前走了二十里,正午时,徐老汉不舍得吃,将口粮留给了孙儿。
徐老五摸着所剩无几的包袱,脸上布满了阴云。
趁着歇息的间隙,徐老五将徐老汉背到了队伍后头去,再回来时眼中虽然有泪,浑身却透着莫名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