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衬得长林丰草更加生意葱茏,骏马随意摇着长尾,低头悠闲地舐着一圈青草,好不惬意。它的主人静静伫立在旁,却显得格外孤寂。
南荣亦欢骑马找来的时候,就见着自己兄长独自一人立在此地,一动不动。松开缰绳,南荣亦欢跳下马径直朝前走去:“哥哥!”
听到这唤声,南荣亦澈才回了神,转头神色微许诧异:“欢儿,你怎么找来了?”
“主子刚问你呢,我在军中寻了好久,才有一个侍卫看到你往这儿跑了。”待走近,南荣亦欢才发现自家兄长与平日里的不同:“哥哥,你有心事不妨和我说说。”
南荣亦澈讪讪一笑:“哪有!哥哥没有心事。”
南荣亦欢努努嘴,斜睨着面前的人,显然不信这话:“哥哥若真没心事,那为何老是一个人待着?平日你即便是不笑,也不会像这样没精打采。”
南荣亦澈无奈地看了一眼妹妹,遂转身垂下了眼睑。
“哥哥,什么事情你连我也要瞒着吗?”见自家兄长依旧沉默,南荣亦欢撒娇地挽起了南荣亦澈的手臂。
被直勾勾的目光盯着,南荣亦澈渐渐不大自然,最终是问向了南荣亦欢:“妹妹,明日或许我们就要与主子和长公主他们分别了,你……是如何想的?”
霎被问到这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问题,南荣亦欢还是明显一愣:“我当然舍不得宁妹妹还有主子……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个道理我懂。”
“傻妹妹,你在冀宫与主子、长公主一起近十年,哥哥当然知道你舍不得他们。哥哥想问的是,今后你想去哪儿?是想回古月阁,还是回密兴?”南荣亦澈抬手轻抚上自家妹妹的茸顶:“若是古月阁,我们便与主子、长公主他们一道而行,若是密兴,我们明日便一路向东。”
密兴……好久远的名字,南荣亦欢心下默念着以前的国都,这个她念了十几年的都城,终于就要回去了呢。可奇怪,心中隐隐还有其他什么割舍不下:“哥哥,我想回密兴城看看,可是古月阁我也想回去,林先生、焉珀、丁棱……我都还没跟他们道别。哥哥,我们先回古月阁好不好?”
“所以,你是更喜欢在古月阁的生活了?”南荣亦澈意有所指问道。
南荣亦欢摇着头,松开了兄长的臂膀,向着一望无垠的暮色长叹:“不,哥哥,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父皇说君子执剑在于义,我希望我每刺出的一剑是因为义而不是仇……当年迫不得已为了仇恨执剑,如今我只想为自己的本心而持剑。所以,古月阁的生活不适合我。”
南荣亦澈对此不予苟同,开口便是辩解:“古月阁虽是拿银子替人办事,其间不少是见血的买卖,但也不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你应该清楚古月阁建立之初,主子就立下了三言之规,‘十恶不赦之人银子不挣、子弟仇家之人银子不挣,济世救民者古月阁无偿助之’,这难道不是大义?虽说当年我们具因复仇入古月阁从而习武,但哪次我们又不是为了保命、或是助主子或是护长公主而执剑?这些刺出的剑不都是因大义吗?”
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这是南荣亦欢鲜有见到自家兄长这般激动,诚然事实确是如此。
沉默半晌,南荣亦欢才低声道:“倒是我浅见了……”
“我知你心中所想,妹妹,你所向往的是以剑会友,但这样的日子宫廷给不了你,身为兄长,我亦放不下唯一的妹妹远离我身边,所以,欢儿,哥哥决定放下过去,陪你一同遨游世间。”南荣亦澈胸口憋着一气,再张口时语气已是柔软。
“哥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放下过去?”南荣亦欢一脸不解。
南荣亦澈呼吸渐缓,第一次因为紧张而心颤:“妹妹,那些收复回来的城池,让主子去打理吧……”
南荣亦欢闻言整个人大震:“哥哥,那莒国……我们努力这么多年,就是为复国这一刻啊!”
南荣亦澈负手上前,避开了这灼灼的目光:“我当然知道,可相比起复国,我更希望百姓安居乐业。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莒国复立之初无论是朝堂或是军中都需另择良才,而后才能知才善用将他们委以重任派至各地。可我等得起,那些百姓们如何等得?这半年,我亲眼见过太多穷困潦倒的黎民,而想让他们丰衣足食,只有主子才能让他们快些实现,主子身边有现成的可用人才,如此能省好多工夫。而主子的治国之能你我都看在眼里,天下交给他,会安享太平。”
低沉的声音,每一句都那么婉和,可落在南荣亦欢耳里却振聋发聩,她久久没有言语。
兄妹二人一时陷入一阵沉默,偶有炎风扬起,骏马嚼草的嘶嘶声,也无法打破这窘迫的局面。
南荣亦澈仍背对着南荣亦欢,负在背后的手,掌心里已是攒了满满一层汗,他以为说完至少妹妹会生气质问于他,但眼下这般什么也不说倒让他更加忐忑。
而南荣亦欢脑里闪过无数个画面,耳里充斥的也是那遥远的问话……
“潭雪,你也认为此战非打不可吗?”
“战事一旦开始,冀国所有的将士都会流血,百姓们也会被迫逃离自己的家……”
除了璇宁的话,万俟秉舒的逼问也在她耳边闹个不停。
“公主和兄长蛰伏十多年,如今随冀太子挥军北上且得了那么多胜仗,这心中究竟是兴奋多一些?还是茫然多一些?”
“为何秉舒从公主眼里未看出有半分的喜悦之色?”
“是不是其实在公主心里,在得了胜仗的那刻也有对前路未知的无措?”
南荣亦欢痛苦地闭上双眼,的确,此仗胜了,她心中却未见得有几分喜悦,而在战场上厮杀,看着敌军鲜血飞溅一个个倒下她也没有复仇的快感,无喜无悲,发泄的只是心底的恨。如今,前尘事了,她连该有的恨意也没了,航船没有掌舵人,她的余生该驶往何处……
缓缓,深呼了一气,南荣亦欢掀开眼帘,悠悠看着自家兄长的背影轻声一问:“哥哥,你都已经思虑清楚了吗?”
“嗯。”南荣亦澈轻轻点头,侧身看向自己妹妹,再张口时口吻已无比坚定:“自凉都返程这段时日,我每日里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欢儿,我们该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了!你说你想回古月阁和同伴们道别,但我想往后我们还会常回去,不若我们先一路向东回故地看看,而后再回古月阁?”
面前这舒展的笑颜,是南荣亦欢多年不见的,不由得她心下一动,问道:“哥哥,你不会后悔吗?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的权利,这些……”
“这些都不重要!”南荣亦澈刚毅果决地接道,双手如舵杆稳稳搭在南荣亦欢的肩上:“当年满腔孤勇一心复仇,只是不舍父皇母妃惨死,就因为这执念,我忽略了我最亲的妹妹……欢儿,以前是哥哥不好,你尚未明事理便将仇恨的种子种在你心里,对不起,是哥哥不对,往后,哥哥只好好陪着你,哥哥说过,会把欠你的十二年还给你。”
南荣亦欢怔怔听着耳边的话,又半晌沉默不语,原来她的兄长早那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以前父皇理政时常把哥哥带在身边,父皇接见朝臣时,哥哥也在一旁,耳濡目染,哥哥的治国之才妹妹是相信的。哥哥也从来不是冲动之人,今日做下此番决定,除了为陪欢儿、为百姓外,定还有其他考量,哥哥能直言告诉欢儿吗?”心中有诸多不解,南荣亦欢还是选择一股脑的问了出来。
到底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南荣亦澈的心思终是没能瞒过自己妹妹,垂眸屏气一叹道:“不错,确实心中还有顾虑。妹妹,冷馨还在凉国,潜藏在宫中,若身份败露能接应她的只有洛真。万俟秉舒虽给了手书于主子,但万俟秉昭如今才是凉国真正的掌权人,他行事又一向阴狠毒辣,我怕到时护不住他们,我更怕护不住古月阁……”
一个月之前,凉五皇子恒王万俟秉昭成了凉国的新主,府邸众人皆奉旨入宫,冷馨原潜在府邸为上官姲臻治病,现在也不得不进宫潜藏,这样一来,她的性命之忧也多了几分。
冷馨此次行事去向南荣亦欢是知道的,当下就明白兄长所忧之事:“若他们被万俟秉昭擒住,哥哥能以古月阁的势力救他们一命,毕竟朝堂、江湖多年来如同两座独木桥,谁也不干涉谁,谁也不想主动惹上对方,万俟秉昭也不会蠢到给自己找不痛快。可倘若哥哥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去救他们,就万俟秉昭那好战的性子再起战火怕是难免,哥哥也会落得个插手他国内政、和江湖势力勾结不清这两大污名,一些个迂腐文人可不论是非对错,一口一句就能把你。”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主子。”南荣亦澈面容透着愁虑:“万俟秉舒这次误将我认是古月阁阁主,但总有一日,他会查到真正的幕后之人,虽说有谦王从中能混淆视听,但不妨碍万俟秉舒有心做文章,我不能让主子日后有成为众矢之的的可能。”
“其实,这个才是哥哥最主要的原因吧。”最后一个字落下,南荣亦欢便顿时了然,原本面若霜冰此刻眸中也融作一汪清池。
南荣亦澈眼中的阴翳仍没有散去:“谦王和江湖中人颇有往来,也就因他远离朝堂中心才没被那些势力所盯上,可万俟秉舒若要搅乱这世道,就如同你我身世之事重演,主子必然会因谦王这层关系而被牵扯其中,那时被天下之人唾沫星子淹死的怕就是主子了……”
南荣亦欢的呼吸一凝,又因这日后可能的形势而愁眉锁眼,几经思量下同样有了打算:“哥哥考虑的在理,主子为我们做的太多太多,我们不能那么自私。”
“妹妹,你是赞同哥哥的决定了?”闻言,南荣亦澈心下忐忑,问的字斟句酌。
明媚欢颜展,洋洋盈耳:“当然,欢儿也说过,将来不论哥哥做何选择,欢儿都同哥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