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再跟李强说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夏眠重新交代了一下病情之后就打算离开房间。
不过她还没踏出房门,李强像是忽然惊厥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夏,夏医……”
听上去,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精神,似乎都很痛苦。
夏眠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比刚才的失望更多的,是对李强现状的无可奈何,毕竟自己也只是他的管床医生罢了,说到底,就算自己因为一时的善良受到了处罚,她依然会坚持这么做,可要是李强真的出事了,谁又能记得这个处在底层挣扎的小人物呢?
听到他的声音,夏眠在原地站定,没有回头。
而刚才的护士还在生气,要不是念及隔壁床还在睡觉知道,估计又想要冷嘲热讽几句:“你现在叫夏医生有什么用?”
“是还想陷害她什么吗?”
“不——不是。”李强的声音犹如撕扯过后的破风箱,听上去十分刺耳,又让人忍不住觉得可怜。
“对,对……”他用力朝夏眠张口,夏眠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没忍住,转过头来。
她看见李强用力地朝这边侧过头来,嘴唇蠕动着,脸上的肌肉甚至也在抽动,努力做出一个口型,却因为声音破碎无法说出连贯而完整的句子。
对方眼窝深陷,脸上的沟壑和眼皮的皱褶都是被生活折磨过的痕迹。
夏眠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对不起。
但不仅是现在的自己没法接受这句话,要是真让人看出了什么端倪,她宁可吃处分,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跟夏老二认识。
夏老二不肯承认,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但她不想说,完全就是觉得丢人。
于是她回过头,看着病床上一脸憔悴插着鼻氧管的李强。
“没关系。”她打断了对方的话,用眼神示意不必道歉,“有什么事,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她看见李强变得更加愧疚的眼神,不过没有继续在原地停留,径直回了值班室。
自己早些时候买的那一杯奶茶已经冷了,夏眠晃了晃杯子,扔进了办公室的垃圾桶。
看来李强是有愧疚的,也许是被逼了,也许是自己的选择。
但至少目前来说,都跟夏眠没什么关系了。
明天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
夏眠想,是全院通报批评?处分?还是找医务科罚款?
每一个结果对自己来说好像都不那么重要,她想。
只要能快点过去就好。
还好有那一个老奶奶给的苹果镇守,这个晚上的确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在凌晨两点夏眠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还回值班室的床上躺着休息了整整五个小时,这对于值班的人来说简直是不可多得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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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另一边,章希乾送赵媛回去之后,先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公寓里泡了个澡,正在昏昏沉沉之际,又接到了朋友的电话。
因为今天散场比较早——或者说是赵媛基本上没怎么吃饭,后面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忍不住亲吻了对方一下,导致后续的活动全部被迫取消。
章希乾有些苦恼,但更多的是疑惑。
他本来就不用早起,看来今晚更是一个不眠之夜。
章希乾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电话,不是别人,正是今天自己的赵媛去的那家餐厅的老板。
“怎么样啊章少?你不是说你想好好追个人嘛,我这餐厅都还没对外开业过,全是会员制,第一次包场就给你了,有没有拿下?”
他不说这还好,一提这一茬,章希乾简直就不得不回忆起几个小时之前的光景。
但这毕竟是自己朋友主动想要帮自己忙的,交情他还是能分清楚。
不过章希乾还是先叹了一口气。
他拧着眉,先跟朋友说了谢谢:“环境确实是挺好的,你有心了。”
“都是朋友,说这些干什么,哪跟哪儿啊。”对方十分热情地笑了,“关键是有没有成效!”
章希乾心说什么叫成效,被对方下了一个deadle算不算成效呢?
但朋友毕竟是好心,要说真有什么问题,也只是自己没有提前真正了解过赵媛的喜好,才酿成现在这种情况。
……所以鱼子酱到底做错什么了?!
这对于天生锦衣玉食,在花丛中长大的章希乾,实在是一个有些费解的问题。
关键是他朋友热情的过了头,还要说,还要问。
“那口味呢?口味怎么样啊?”对方喜滋滋的说,“这大厨是以前我爸庆生的时候专门找的,也就是这些时间里才有空,要是再晚两三天,估计约都约不上。”
章希乾眉毛跳了跳。
他还是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家这个大厨都还挺喜欢鱼子酱的。”
“那可不,”他朋友自动把这句话当成了夸赞,“不过我都没怎么干涉过他们做菜,主打一个随心随意,自由放飞,一定要做到他们认为的最好。”
“虽然说民以食为天,不过做菜也是一门艺术么不是!”对方甚至喜上眉梢,还夸了起来,“而且食材保证是最顶尖的,对,就你说的鱼子酱,那可不是大连那边挤出来的流水线产品,可都是三十年珍品,厨师为了迎合你们的身份,才这么大方呢。”
是挺大方的,简直不要钱库库放。
放得自己差点栽了跟头。
换做是以前的自己,章希乾现在估计都没空客套,但也许是今天心情实在复杂,不仅没挂电话,还忍不住跟对方多聊了几句。
“所以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朋友聊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应该先问问这个,换了一副有些暧昧的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笑。
“没有。”章希乾说,“我在家里呢。”
对方一愣,还以为这种美好约会烛光晚餐总得有个什么后续吧:“这么快?”
章希乾一咬牙:“什么快?!”
“噢噢,我的意思是怎么你没有跟对方再多玩玩什么的,”他那朋友立刻纠正,怕他误会,“这么绅士?还是说不太顺利?”
章希乾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说不顺吧,毕竟今天还是约上了对方,后面也算心平气和的聊了会儿天,虽然自己最后没把持住亲了一下,倒也不是自己的问题。
但要说顺利吧,本来还有些转圜的余地,现在一下子就把问题摆在了明面上——要是赵媛真的一时想不开,拒绝自己了,章希乾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概是感觉到了章希乾的迟疑,他那个朋友倒也不继续聊餐厅的事了,干脆开口直接圈劝慰:“这种事情本来就要慢慢来,急不得的,或者说,你要不要来我们这先散散心?”
他的朋友本来也跟他差不多,是个游戏人间的主,不过比起章希乾,对方明显要渣得多,章希乾至少还是一个一个换,也只挑合自己眼缘的,而对方则是荤素不忌,就算有一天他跟自己说他喜欢男人,章希乾的表情也一定不会太过意外。
其实这种活动他上次也不是没有去过,因此章希乾下意识拒绝:“不用了,不太想出门。”
“巧了么不是,我们这儿刚刚结束准备续瘫,正愁没想到去哪儿,你家在客厅不是挺适合搞派对的么,肯不肯赏个光?”
章希乾现在住的是城郊的四百平大平层,客厅是专门找设计师定制的,他之前很爱玩,又很喜欢聚会,特地跟当时的设计师说,一定要弄成一个适合让朋友来的大型聚会现场。
不过后面认识赵媛之后,他就没怎么在自己家里搞过party了,要不是对方这么一说,自己都还没想起来。
他今天其实没什么心情,但转念一想,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不知道会胡思乱想些什么,还不如叫朋友过来散散心也挺好。
思及此,章希乾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行啊,你要是有新认识的朋友也可以带过来,都一起,没关系。”
对方跟章希乾也是老朋友了,自然没客气:“好!”
他们这些富二代干别的不行,在玩这上面倒是一个比一个专业,动作也快得很。
还不到一个小时,章希乾才从浴缸里出来,吹干头发没多久,自己的门铃就响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章希乾有些后悔,会觉得朋友来,是不是又会像之前那样弄得不大愉快,甚至还在某一秒的时间里短暂幻想,要是现在敲门的不是那些朋友,而是赵媛多好。
如果是她的话,章希乾回立刻把原本叫来的朋友再原封不动的叫回去,只要不影响到他们两人就好。
不过很明显,这只是天马行空且不切实际的幻想。
章希乾走过去打开门,门外已经来了好几个他熟悉的面孔,都是以前经常出去玩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自己今晚折戟沉沙的事,每个人都热情的很。
“章少,听说你今天心情不佳?”刚才那个朋友热情的拥抱他,还从身后拿了一瓶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红酒,毕竟现在看到章希乾一个人在家,脸上的表情也绝对称不上是愉悦,自己的猜想也算是得到了印证。
“别管那么多了,这是我今天斥巨资拿过来的,家里酒庄最顶尖的一批,我挑了瓶最好的给你分享,”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觉得一个人孤单寂寞——”
“谢谢了,你们带自己的女伴就好了,不用替我考虑。”章希乾看着朋友安慰自己,多少还是放松了一些,“我真没什么事儿。”
他说着,也主动从酒柜里面挑了瓶酒,把客厅最适合开party的氛围灯打开,落地窗也拉开,连接巨大客厅外面的是室外的高空游泳池:“来吧,今天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都是些相熟的朋友,彼此之间聊起来也没什么拘束,本来章希乾也没那么沮丧,一起喝喝酒,谈地,倒也轻松了许多。
毕竟是朋友,能聊的话题就多起来,而在气氛炒热之后,就有胆大一些的主动提了起来。
“章少今天看上去状态不佳,是不是还是有些什么想不明白的?”
大约也是喝了点酒的关系,章希乾不置可否。
他现在的衣襟微微敞着,垂着眼眸,遮住瞳孔的情绪。
客厅的氛围灯把他照出一股带着点落魄的俊秀,虽然落魄这个词,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身上。
“就光顾着问我?你们自己没点自己的事?”今天有朋友这么问,章希乾倒也没真的生气,反倒是抬眸笑骂了一句。
“那还是有的。”其中一个,以前经常跟他去赛车的富二代开口道,“这不就是来找你喝酒了么。”
“怎么了?”章希乾举了举杯,姿态闲适地问道。
“可能再过两个月,你们就可以来吃我的喜酒了。”对方脸上没有其他什么特殊表情,并不喜悦的笑了笑,“家里这半年情况不是太好,爸妈找了个能促进利益结合的,正好我年纪也差不多了,我当时还在国外呢,就稀里糊涂被订了婚。”
这个话题让在场的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他们现在如此轻松闲适的一切,大部分都是家里面给的,他们本来就已经比绝大部分普通人要幸运的多,所以婚姻这种事上通常都做不了主。
不过他们的父母倒也不像封建时候那么严苛,但为了利益,还是会有所取舍。
“好像是对方女孩子家比较着急,一来二去就这么决定了。”那人叹了口气,“可笑的是刚回家才看到照片,那时候我还没有跟我自己的女伴分手呢。”
这个话题在场的各位都明白,如果是家里的安排,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妥协。
“那你们现在呢?”在短暂的沉默中,章希乾首先开了口。
他的眼神好像很认真,而他明明是他们这群人中最不可能认真的人:“你们现在分开了吗?”
对方的表情明显变得犹豫,然后勉强笑了笑:“是我对不起她的,补偿了很多,但对方没要,还把我拉黑了。”
于是大家的安危对象暂时从章希乾换到了这一位朋友上。
各位都纷纷安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其实他们中的人都知道,这个朋友已经是他们当中最长情的一个了。
当然现在的章希乾除外。
然而这个问题不是他们能解决的,或者说,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与家长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抗衡之前,他们就没有说不的权利。
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知道是谁先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还有一个人直接把手中的香槟举起来:“算了,今天不是来开party的吗,这些做什么?”
“要不要我把之前几个认识的好朋友叫过来,一起喝喝酒,当然不做别的——”
他们虽然在财富上物质上用之不尽,但毕竟也算是家教良好的人,倒也做不出什么聚在一起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顶多就是让人陪一陪罢了。
现在大家都不说话,刚才开口的人便以为是默认了,更何况刚才来的时候就有人带着女伴的,只不过当时是顾及了章希乾的情况,才让对方在车里等,现在就可以正好叫上来。
章希乾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想法,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愁眉苦脸的朋友,总有种看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的感觉。
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变得跟他那样,因为家里的要求而变得犹豫,但又做不到完全摆脱。
没过多久,那些朋友的女伴就上来了,章希乾本来没放在心上,不过在最后一个女孩子带着她的闺蜜进来时,他一抬眼,还是明显怔了一下。
说尴尬倒也算不上,不过对方的表情也明显一僵。
是很早之前——在章希乾还在国外的时候,短暂谈过不到一个月的前女友。
不过两人的表情很快都变得自然,毕竟都过去多久了,谁还放不下呢。
章希乾还很绅士的朝她们伸了手,邀请几人进来。
大约是人多起来的缘故,话题也没有像刚才那么僵硬了,大家一起玩了会儿桌游,有的带着女伴去电影室看电影了,有的则坐在泳池旁边看着星星。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夜色高悬,原本喧闹的客厅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酒精作祟,又或许是自己逃避,不想去再想别的事情,章希乾终于涌现了一些困意,正想回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就感觉身边来了一个人。
他诧异地一抬眼,发现正是刚刚那个最后进来的女生,或者说是自己很早之前的女伴。
“刚才我听我朋友说过来玩,说是这边有人没追到人心情郁闷,让我们来跟着活跃活跃气氛。”对方笑得很耀眼,不过一点攻击性也没有,是很明艳的长相。
“不过我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会是你。”女孩说。
章希乾恍然意识过来,自己好像一直都喜欢找这样类型的女伴,漂亮大方,有点心机也没关系,主动坦诚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他在这时还是晃了晃神,想起那次赵媛素颜过来找自己的样子。
如濯清莲,素雅温和。
见他走神,对方倒也不太介意,反而还笑了笑说:“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章希乾微微皱了皱眉,不过没有发问。
对方就已经好心地替他解答了:“不过也可能是我对你了解不够吧。你的性格不就是随性而已,自己开心最好吗?怎么会为其他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章希乾有一瞬间想把自己的脸遮住,但他还是没有,只是表情冷静的说:“你又知道是因为这个了。”
“不知道,我这就是随口一说,”对方也很洒脱,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在乎当年两人之间的事了,“我只是想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可以告诉我。”
让自己的前女友去帮自己追人,这句话听上去都觉得可笑。
因此章希乾只是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没有的事。”
“那好吧。”
对方很贴心的在他身边放了一杯解酒的饮料,正要转身离开,章希乾忽然看到对方脖子上挂着的饰品,怔了怔,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停下来。
还好四下无人,章希乾在碰到对方的手后很快就松开了,不过女孩也因此停下来,好像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章希乾却顾不得想其他,只盯着对方脖颈上的饰品,忍不住问:“你这条项链……”
怎么跟赵媛今天脖子上戴的那条有些相似。
对方还以为他想起来了,正要给他时间,就听见章希乾继续问:“是在哪里买的?”
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啼笑皆非。
过了几秒,她像是有些无奈的自嘲,笑出声来:“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这是你给我买的,当年在国外的时候。”
章希乾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毕竟他交过太多女伴,在这方面也堪称大方,对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自己有时候也会主动送个礼物——不过多半都是去奢侈品店里找个导购随便挑一两件,自己都不会多看那些礼物几眼。
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他自己也有些尴尬。
“我只是……”他顿了顿说,“觉得有些眼熟。”
女孩说了一个牌子,的确是他之前逛的,不过已经过去太久,章希乾早就没了这段记忆。
他刚才那一瞬间抓住对方,只是想问这个项链在哪里买的,并想象,自己送给赵媛的样子。
如果是赵媛戴上应该会更美。
虽然她今天的那一串,说是逛街随便买的项链也依然很好看。
看着他明显在走神的表情,女孩倒是有些冷了下来。
“我听说他们说你变了,没想到也还是这个样子啊。”
章希乾沉默地听着对方对自己的审判。
“虽然很多人跟你在一起,也并不图你的真心,但我说实话,如果相处久了,人怎么会完全无情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喟叹一声,“果然这种事情跟男人说是没用的。”
“你永远也不会记得谁对你付出过真心,毕竟你所有的一切都太唾手可得、不需要耗费太多心力,包括所谓的真情。”对方说着,似乎是也有一些无奈。
“你永远只会理解你想理解的事情,无法共情你自己不去深思的问题,这就导致了除非真的有一个睿智且包容的人,愿意慢慢爱你,慢慢教导你,说不定才能让你改变。”
“不过现在看来……”对方的语气好像有些唏嘘,“可能是没什么戏了。”
“你还是好好做自己的大少爷吧,频繁换女伴不是你的习惯吗?你大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章希乾其实在某些地方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好像又没了什么立场。
毕竟对方也不是完全说错。
也许面对现在这个情况,自己的性格本来就脱不开干系,可当面被人点破毕竟没有面子,章希乾难得的沉默下来。
而也是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什么。
也许当自己在觉得项链的价值不重要,不能作为衡量感情的物质标准后豁然开朗。
他觉得赵媛带着那条项链好看,并不是因为那条项链多贵,多么稀奇。
而只是因为那条项链合适。
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那里,便与价值无关了。
而自己……
甚至不想承认,或者说,还没到认的时候。
他并不觉得自己跟赵媛不合适、不相配。
女孩看着章希乾的表情,也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但终归已经是没了关系的人,只能说这些都算是趁着章希乾情绪不佳了,再说下去,说不定自己都不能留在这里了。
不过,倒也不是不感慨。
她见过章希乾那时候的模样,比现在更恣肆,也就意味着比现在更凉薄。
可是要让一个人改变习性,太难了。
爱情中一大错觉就是,“我可以让他为我而改变”。
她忽然觉得在这里也索然无味。
女孩伸出手,绕在脖颈之后,手指灵活的解了项链的扣子,把那一串价值不菲的饰品不轻不重的放回桌上。
“我承认,我的确因为它的价值很喜欢这条项链,不过这跟你送的没什么关系了。”
“但既然我又看到你了,而我们再也没有其他可能,再留在我身上也没什么意思。”她说,“我不想要了,还给你吧。”
随着高跟鞋逐渐远去的声音,泳池边境只剩下了章希乾一个人。
对方好像带着闺蜜离开了,而再过了一个小时后,原本在影音室看完电影的人也回来了。
这一个晚上不能说尽兴,不过大家都是来陪章希乾的,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然章希乾不介意朋友在自己这边留宿,不过他的这些朋友们也都有自己的分寸,凌晨两点之前就全都走完了。
原本热闹的客厅,一下就变成空旷起来。
章希乾忽然生出一种枯燥和乏味感。
这种感觉是突然产生的,但也许以前就埋下过种子,没想到在这个夜晚骤然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他看着客厅的一片狼藉,负责打扫收拾的阿姨要明天才来。
章希乾又看了看手机,给自己发消息的人是不少,不过没有一条是自己想看到的。
今天朋友带过来的好酒已经喝完了,再不剩下什么。
不对,还是有剩下的。
章希乾看着桌子上留下的那一条自己都没有印象的项链,总想起今天在赵媛家楼下时,对方跟自己分别时的样子。
几乎是有些魔怔的,他也没顾着现在是什么时候,从手机上找到了这家品牌的销售,问对方明天有没有空,让他们把这个牌子的最新款都放到店里面来。
销售在半夜看到这种消息,虽然被惊醒了,但依然十分惊喜,回复的更是殷勤:“章少,您是想选新的礼物吗?明天就给您拿最好的,你要来的时候提前跟我们说一声,随时接待。”
挂了电话,章希乾也不知道心里算不算好受。
这种感情十分复杂,尤其是在那个女孩突然到来之后。
像是撕开了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面具,留下了一道裂口,从此刻起并开始有源源不断的风漏进来,而他无法拒绝。
他看着手机,看着今晚不可能会亮起来的联系人,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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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管今晚每个人各自都有什么心事,第二天还是会照常来临。
夏眠难得度过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值班夜晚,除了凌晨有两个报血象的电话,其他的情况基本都不需要自己起来处理,她也十分久违的在值班室的床上睡了一个好觉。
大概是休息的还可以,第二天清晨起床查房时,夏眠脸上看不出困乏,甚至还趁着有时间勉强打了个底。
毕竟要是今天真有什么处罚,自己总得好看一点。
她想得十分通透。
今天是科室主任来大查房的日子,他们科室的科主任本来就很严格,不过一直对夏眠青睐有加,算是当半个学生来培养的。
一般这种科室大查房一个月一次,一次就得站一整个早上。
科主任要从第一间病房一直查到最后一间病房,每一个病人的情况、治疗进度、风险都要详细了解,所谓的大查房,基本就是年轻医生的噩梦,尤其是刚进医院的实习生和规培生,基本都要接受柯主任类似于严刑拷打的提问,为的就是巩固知识,就算答出来一个两个,也要一直追着更深一层的研究进展,或者科研文章来问,直到问到答不上来为止。
这算是进医院的医生一项必修课了。
为了迎接大查房,大家都早早的把自己的医嘱和病程都写完,等着科主任的检阅。
不过夏眠是住院总,跟其他管床医生相比,自己手下管理的病人没有那么多,因为还要处理其他的事情。
整个科室的氛围变得十分严肃,毕竟有科主任在,谁都不敢分心走神。
一般情况下,管床护士也是要来跟着查的,正当时间过去了一大半,已经有些实习生快站不住了悄悄躲在一旁揉腿时,走廊上却出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毕竟查房这种事,对医生来说是很严肃,不过对于住院的病人,只要待在病床上等着就好了,因此大家都是躺在床上要么玩手机,要么上短视频,等轮到自己的时候再关静音。
可现在却不是了。
“吴主任!”隔壁组的一个病人忽然摇着手里的手机屏幕,对着科主任说道,“咦,这上面不是你们的医生吗?”
患者一看就是在刷短视频,配着机械的ai配音,空洞乏味的介绍是标志。
但跟其他不同的是,这条短视频的内容……
好像真的是他们认识的人。
就是夏眠。
只听患者放大了声音,ai拼接出来的语音令人不悦地传入耳朵里。
“据称,是因为这名医生的过失导致了严重的失误,现在患者生命垂危,生死未卜,而这家医院会选择包庇吗?还是有其他的选项?”
“天哪!怎么会有医生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这是因为什么,而又发生了什么?要是想知道后事如何,赶快跟随小编来看一看吧——”
科主任一般对于这种情况都是不理睬的,因此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那个患者:“你好,我们在查房,如果有想看的,可以去自己的病床上看。”
不过这个患者又不管那么多,好像还很急的样子:“可是这上面的医生就是跟在你身后这个耶!还没受到处罚的吗?!”
科主任刚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只能皱着眉看过去。
上面的视频背景正是这一层楼,而在一堆无聊的简介过后,视频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那个男人正对着镜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是这样的,我的好朋友来看病,有糖尿病,却因为你们医生的时候,让他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回,可是我去找医院主持公道却被打回来,说是等待观察?这有什么好观察的?不是草菅人命吗?”
像是有所准备似的,那个男人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血书一样的东西:“我答应了他的子女,要照顾好他,老李!是我没做好!”
太嘈杂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医生都不悦地皱起眉。
虽然有换班的医生暂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在场的大部分医疗工作者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都心疼夏眠被陷害,却不知道要如何替她作证——毕竟连醒来后的患者都自己指认了这一点。
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即使医嘱单上没有出差错,但秉承着以人为本的原则,要听患者本人怎么说。
只要患者咬定是医生的问题,那就算不是医院的错,就也要为了息事宁人而选择妥协。
昨天科长不愿拖鞋,是因为那时的李强还不能完整的表达。
可现在李强能表达了,反而把夏眠推入了一个更深的深渊。
整条走廊顿时陷入寂静。
只剩吵闹的短视频大喇喇播放着。
不过科主任根本没惯着这个患者:“这是外界的舆论,现在医院给的结论还没下来,如果你们要在这里听这种无聊的八卦,那趁早离开这里,不要影响我们查房。”
吴主任本来就表情严肃,此时声音再压低了一些就显得更有威严。
整个病房陷入很微妙的一种气氛,就是医务人员都知道夏眠是没错的,可是又很无力,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而关于病人这一片,除了跟夏眠接触过的,无条件相信她的,隔壁组的一些病人和相关家属就有些持怀疑态度了。
众所周知,不管对错,只要舆论能发酵起来,就是一道能伤人的利器。
而现在这个时代医患关系本来就足够紧张,只要再被有心的人一引导,也许事件的真相并非如此,但也依然被跟着带入歧途。
更何况现在视频已经发出来了,估计是昨天晚上夏老二连夜赶出来的。
看得出他们写稿子的水平也很低级,估计就是找他儿子随便编了一串东西出来,就用时下最下沉的短视频工具发散,不图真实性,旧图一个足够吸睛、抓人眼球——反正能被人看到就好。
只要能看到,那就是舆论发酵的开始了。
更何况,这还不止一条视频。
这种本来就自带话题多的东西被人看见,就会自发的引起更多的讨论和转发,在其他不同的社交媒体上出现,而夏老二似乎是故意的,虽然没有明确指出夏眠的模样,但刻意漏了半个侧脸,只要见过对方的人、或者在医院里的人,都能认出来是谁。
而这条视频下面,相关的评论更是五花八门。
关键是这不仅会影响医生本人,连医院都会被连坐。
“哎呀,现在这些公立医院都烂掉了,什么好医生,不都是为了多吃一点医保科的回扣?”
“我跟你们说哦,我家老头子当年也遇到过这种事情,医生输错药了,还不承认的哟!”
“肯定是开药开错了没注意,说不定连医嘱单都是伪造的呢?”
“好可怜,差点都醒不过来了,我要是自家病人家属我都受不了,我都会发疯!”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质疑,可是声量太小,根本没有力度。
“你们不觉得这是有人在有心带节奏吗?”
“就是啊,多么明显,再看新闻之前能不能先有点分辨力?”
“要什么分辨力?人都快醒不过来了,这就不是医生和医院的错了?”
“对呀?病人把生命交到你们这里,他总不可能想自己害自己吧?!”
一时间网络上吵得沸沸扬扬,越发衬得病房走廊阴冷沉默。
那些本来就闲得慌的病人家属,开始用一种审判和质疑的眼神看着夏眠,即使没有说话,没有声音,可这些目光就像刀子,已经足够让人觉得难受了。
就像有无形的话在说,是自己的好心搞砸了这一切。
是自己不应有的仁慈而闹了现在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