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时雨散尽了,晨雾却起。
流风院门头上的羊角灯倾泻的一地水红色渐渐隐去。
谢轩在门口站定,跺着脚取暖,初春的清晨还是有点冷的,他对门子上守着的婆子道:“公子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啊?”
婆子敷衍道:“就你小孩贪睡,我老婆子也早醒了。”
主人家起来,仆人要早于主人在一旁伺候着的,谢轩年龄小,正是贪觉的时候,好在谢云霁并未怪罪他。
望着青湖边练剑的公子,谢轩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起晚了。
才归来,谢云霁并未向朝廷报到,而是赋闲在家,虽是赋闲,作息却惊人的规律,天不亮就起来练剑。
在众人都起身后,他已经练完了,沐浴更衣后到簌玉山房中翻看这两年的邸报。
天还没大亮,谢轩将蜡烛点亮。
谢云霁的手停在《西夜国风物志》上。
翻开,里面是他曾游历西夜国时在书卷空白处标注的随想,在他的字旁边,又有一行秀气的小字。
是对他的随想的理解和质疑。
面色苍白的青年唇角浮起一抹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这本书,曾是他借给宋旎欢解闷儿看的。
如今,西夜国不再,她不在。
只空留那一行行锥心刺骨的娟秀小字,钉在他心上,引起一阵刺痛。
待天大亮了,他揉了揉肩膀,站在窗前推开了窗,青湖的水汽便扑面而来。
面朝着水面,谢云霁便看到了对岸的女子。
隔得远,看不清面孔,但那衣裙并不是谢府中丫头的服制。
身形不似父亲的妾室,而是个窈窕少女。
谢云霁唤了谢轩过来,“是谁在那?”
见谢云霁不快,谢轩惶恐答道:“估摸着、估摸着是郑氏,就是那个原本许配给表公子的郑氏。”
谢云霁是知道谢云玠与郑大学士之女婚约之事的,算是个憾事。
谢云玠将此女从教坊司买出来,接入谢府,让他心生出不少感慨。
如果当时,他对宋旎欢这样,就好了。
如果当时,他不那样轻视她,就好了。
谢轩垂着头,看不到谢云霁脸上的线条因对发妻的歉疚而变得柔和起来。
“她为何在那?”谢云霁问。
簌玉山房是内书房,自然在内院。
谢云玠没来时,内院只有谢云霁一个男主人,自然是方便的。
谢云玠来了之后,又将他原本有婚约的女子接了进来,这女子身份尴尬,贱籍罪臣之女,被安排在内院中偏僻的院落,想来贴身伺候的奴仆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总是偷懒,并未告知她如今大公子回来了。
按理说,她不该再住在内院。
可谢家仁厚,若是连一个孤女都容不下,说出去也叫人笑话。更何况这孤女原本应是探花郎之妻。
所以,郑婉现在就处于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亦知道自己的处境。
最开始被探花郎差人买了回来,她虽沉浸在难过中,心里却隐隐有了希望。而这么多日过去了,她连谢云玠的面都没见到。
避而不见,还是根本不喜她?只是顺手一救……
谢云玠对她的不重视,影响了周边奴仆的态度,眼瞅着府里人都对她越来越轻视。
而她关在那一方院落里,夜夜睡不着觉。
害怕他对她无意。
害怕时间长了,他将她忘记。
到时候谢家还会容她么?以她现在的贱籍身份,随便谁都能将她发卖了去。
若是卖到好人家,有个着落也行。就怕卖给什么赌徒酒鬼,没几年就要香消玉殒了。
这么想着,郑婉来到了青湖边。
她虽不知道谢云玠住在哪个院子,但知道他要从这内院的门出去上值,必然会经过这里。
果然,从不远处梅林中有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过来。
走得近了,看见那身着青衣官服的探花郎在青石板路上缓步而行,有一支梅花低垂,他抬手拨开梅枝低头。
郑婉不是没见过谢云玠,只是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好像时光定住了,他就像是……画中人。
谢云玠走过来,视线没了遮挡,便看见了郑婉。
他有些诧异,蹙眉道:“郑姑娘。你怎么在这?”
二人即使曾有婚约,在这私自相见,也是极为不妥当的。
谢云玠收起心中不悦,又问:“可是找我有事?”
面前女子纤细单薄,腰肢一束,头垂的低低的,双手绞着袖口。
见她不言语,谢云玠又道:“有什么事可找小厮,小厮会告知与我。”
眼看他要走,郑婉咬唇迎了上去,轻声细语道:“你、你等等。”
见她欲言又止,谢云玠唤了一旁等待的小厮过来,又与她找了处人来人往都可见到的高地。
这样可避免没必要的揣测,毕竟他与她,都是未婚男女。
郑婉跟着他走,他站定,郑婉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谢云玠方才的不悦减退了些,到底是大学士之女,姿态闲雅,在男子面前还算是守礼,倒像是他误会她了,想来是她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后在谢府孤苦伶仃,自己又一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说法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