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是上午走的,卫伉是下午送过来的。
“见过殿下……”
见到刘据的时候,卫伉终于收起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躬下身子施了一礼。
看得出来,刘据这个太子表弟在他心中还是稍微有那么点分量的。
只是不知是因为刘据身为储君,未来大概率会成为天子,可能影响到他的躺平摆烂大计,还是因为来之前卫青已经警告过了他,若来了博望苑还不支棱起来,回头就真要将他抽死。
结果却见刘据当即向他眨了下眼,扬着眉毛道:
“表哥,我理解你。”
“不知……殿下此言何意?”
卫伉闻言一愣,诧异的望向刘据。
“今生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刘据将这句不久之前才从卫青那里听来的诗句送还给卫伉,咧嘴笑道,
“表哥不必有什么负担,舅父是舅父,我是我,我其实很欣赏你的生活态度,并举双手表示赞成和理解。”
“殿下可是与我说笑?”
卫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依旧有些不自信的问道。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那两个流着鼻涕泡的胞弟,还从未有人对他的躺平摆烂做出如此正面的评价。
几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劝诫他必须支棱起来,劝他以父亲卫青和已故的表哥霍去病为榜样,做出一番大事业,否则便是辱没了门风。
这其中还不只是长辈。
就算是一些同龄人也都是这般老气横秋,自己被父辈附加了沉重的家族使命不说,还在极力劝说他也主动背负起使命,去做一个不辱姓氏的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卫青不养门客,家教又非常严格。
他自然不能像刘据之前那样什么出身的人都来往,因此平日里能够接触到的同龄人,也都是王公贵族和官宦世家的子弟,而且还都是被卫青筛选过的“别人家的孩子”,这些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灌输的思想便是如此,就算是装也得装成如此。
每次与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卫伉只觉得格格不入,找不到一丁点共同语言。
他始终想不明白。
自己只是觉得努力没有意义,想求个安生而已,究竟有什么不对?
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违反汉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遵守,怎么在所有人眼中就成了十恶不赦的逆子?
“表哥看我的样子像是说笑么?”
刘据依旧是笑,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如果我不是太子,我应该也会像你一样舒展身体,躺平了去真正的享受生活,咱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所以我无条件支持你。”
“既然来了博望苑,就别把自己当外人,我已经命人给你安排好了住处,有什么需求尽管和季詹事提。”
“至于舅父那边,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我虽然劝不动他改变想法,但一定会替你打好掩护,伱就把这里当做一个躲避压力的避风港,都是自家人,不要有什么负担。”
“……”
刘据这真心实意的话反倒把卫伉给听迷糊了,甚至怀疑这是卫青和刘据联合起来给他下的套。
只要他敢不分好赖话的接茬,卫青的影子立刻就会将他笼罩,然后亮出鞭子当场将他活活抽死,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于是卫伉转动脑袋,下意识的四下张望了一圈。
直到完全确定卫青没有藏在某个角落监视着这一切之后,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殿下,我还是想再确认一遍,你不是在诳我吧?”
“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刘据反问。
“可是我父命我来博望苑,是教我做你的随扈,给你帮忙办事的。”
卫伉心中还是有些没底,
“而且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些麻烦,长安城内传的沸沸扬扬,你现在应该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确定不用我为你做些什么?”
“虱子多了不痒,那点破事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你看我理会过么?”
刘据无所谓的撇了撇嘴,道,
“也就是舅父和我母后时常患得患失,忧心的太多,因此稍微有点事就心急如焚上蹿下跳,要我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我就信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这是来自挂逼的自信,其实在领悟到“穿越福报”漏洞之前,他相信的还是“事在人为”来着,否则折腾个什么劲。
“对对对,表弟你说的太对了,就是这个理!”
一听这话,卫伉顿时像是找到了知己一般,激动的抓住刘据的手不停晃动,
“我也知道父亲长辈都是一片好心,可是他们就从未想过他的这片好心带给我的是怎样的负担,我又不想像他一样封侯拜将,我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等我找到了自然便会拼尽全力去实现,正如你说的那般,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到头来逼得我进退两难,他们也气坏了身子,这又是何苦呢?”
“可惜啊,他们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
刘据点了点头,握拳作鼓励状:
“所以表哥不必有什么负担,他们不明白我明白,我支持你静下心来寻找自己的人生目标,彩!”
他也不确定卫伉口中那所谓的“人生目标”是真是假,或许只是一个躺平逃避的借口,反正历史上他八成是没有找到。
不过这都无所谓。
卫伉与公孙敬声不同,他非但不会是自己的敌人,也并未做过连累自己的事,相反还受到自己牵连死在了巫蛊之祸中。
因此对于这位表哥,刘据心中并没有什么芥蒂。
他将卫伉留在博望苑,主要还是为了稳住卫青,免得这位便宜舅父一激动,真做出点什么打破与刘彻之间默契的事来,那只会害了他。
“表弟……”
卫伉闻言眼中竟泛起了水雾,深情的望着刘据,目光中好像蕴含着千言万语,抓着他的手都紧了几分。
打住!
刘据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当即对外面喊了一声:
“季平,先带我表哥去安顿一下!”
……
盐铁官营的改革之事依旧在按照原定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桑弘羊已经选拔好了接替那些盐官铁官的官员,除了那些入羊为郎的郎官,剩下的郎官中其实不乏学识过人的人才,研习“标准化”法令并通过考核用不了多长时间。
廷尉派往各地的人马也已经固定了证据,用“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陆续开始拿人。
一时间各地盐铁衙门皆人心惶惶。
就连大农令孔仅和大农丞东郭咸阳也终于无法再像此前那般胸有成竹了。
“这可如何是好,事情闹到这一步太子都未曾退让一步,难不成打算与我们两败俱伤?”
东郭咸阳在部堂内来回踱着步,尽显焦躁不安之态。
“他不过是个毛都未长齐的小子,不该有如此魄力……”
孔仅虽比东郭咸阳镇定不少,但言语中也同样没有了底气,
“就算他不知者无畏,卫青和卫子夫也该怕了,在他们心中,任何事情都不该比他的太子之位重要,他们早该去劝阻此事,为何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动静?”
“别说这些没有用的,你就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东郭咸阳急躁的道。
“如今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恐怕唯有殊死一搏,在太子查到我们身上之前将其扳倒。”
孔仅目光中浮现出一丝阴毒与怨恨,道,
“好在这‘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与‘标准化’并非只是牵涉我们,正所谓唇亡齿寒,一旦我们将事情闹得再大一些,其他势力也定会在暗里推波助澜,他们也同样不会希望这样的太子继位。”
“届时天下尽知太子德不配位,有人公然发起弹劾之时,就算是陛下也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
“陛下若想稳住朝局,应该会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东郭咸阳终于停止踱步,一脸颓然的坐了下来,
“我就知道,此前不该贪心的……”
“盐铁官营虽令我们利益受到了部分损害,但终归还有肉可吃。”
“偏偏有人贪心不足,定要推翻盐铁官营,行虎口夺食之事,这下好了,遇上了这么个不知进退的太子,说不定连你我都要为此陪葬!”
“人若死了,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孔仅闻言眯起眼来,语气中多了一丝威胁:
“东郭兄,现在说这些话恐怕迟了吧,当初你也是同意了的,难道你不曾受到下面那些人的裹挟?”
……
两日后。
又有一件事忽然引爆了长安:
皇后卫子夫曾相中了鲁国史家的女儿史婉君,托平阳公主刘昭为太子刘据上门说媒提亲。
史家因家中有老者去世,史婉君守孝在身,不得已婉拒了这门婚事。
刘据因此怀恨在心,数月前奉命前往东莱候神时,途中经过鲁国再遇史家,竟公然实施报复。
最终。
史婉君溺亡。
史家大母被逼气绝身亡。
史家上下皆受到牵连,家主被施以磔刑,有人被斩首,其余族人大多数被贬黜为奴……
这件事一经爆料,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汉,立刻便引起了全民公愤。
而这个“孝”字。
亦是大汉朝廷的统治基础,是绝对不能动摇的法理,就算刘彻都不得不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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