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羲灵这样的。”
即便进了屋子许久之后, 这句话依旧萦绕在羲灵耳畔,她回过神来, 问道:“你真喜欢小青鸾吗?说呀。”
小鹦鹉叽叽喳喳,绕着谢玄玉飞。
谢玄玉将窗户敞开,道:“你很吵。”
站在棍子上的卧龙道:“又不是喜欢你,你高兴什么?”
羲灵回头道:“关你什么事,我好几天没见老大,想老大也不行吗?”
是他说喜欢自己在先,那羲灵说想他也不觉多害羞, 落在谢玄玉身上,摇摆身子, 伸出翅膀去抱他。
猫公道:“就只是喜欢这个类型而已。”
羲灵心想好坏的小猫, 自己说喜欢一个类型的男孩子, 它就非要往谢玄玉身上靠, 轮到它主人了, 就各种给主人找补。
不管如何,喜欢就是喜欢, 羲灵推己及人, 至少可以肯定,谢玄玉对自己有好感。
小鹦鹉心情极好, “啾啾”舒展歌喉。
谢玄玉伸出手指,揉了揉它的脑袋, 看她今日情绪格外外放。
羲灵被揉得头皮发麻,那张面容在自己面前放大, 许久没当他的小鹦鹉, 还有些不适应, 好在小鸟红脸的样子, 不那么明显,羲灵低下头来,一下跳下桌。
卧龙走上前来攀谈,它不来凑到羲灵面前还好,一来羲灵哪里还能饶过他,捞起翅膀用力锤他,“坏鸟,叫你之前老欺负我!”
卧龙高声呼救,“老大!”
谢玄玉没管两只鸟,径自往密室走去,他抬起掌心,暗室的门出现,羲灵手上动作一停,扔下卧龙,掠翅飞了进去。
谢玄玉撤去覆在架子上的禁制,指尖从书脊背上划过。
羲灵立在桌上,看到他从中拿出一只卷轴。
猫公道:“你真的考虑好了,要把天命书下卷给小青鸾看?”
卷轴打开,蓝色的光符跳了出来,一瞬间照亮整个暗室。
“不是什么考虑不考虑,我答应过她,不能不给。”谢玄玉道。
“可那上面的内容能给她看吗?”
似乎提到了麻烦事,谢玄玉眉心微蹙又抚平,淡声道:“若我食言,她定然要闹。”
“是嗷。”猫公略一回想,“羲灵吵起来,十个鸟都比不过。”
猫公感觉背后有些寒意,回过头,见小鹦鹉正盯着自己。
羲灵飞到书架高处,高傲地俯下头。
这话她听了,倒没有不开心。
小鸟吵闹很有用,她说谢玄玉每次嘴硬,但最后总会乖乖听话,现在不就是?
谢玄玉将天命书与明日炼器课的图纸放在一起,才坐下,身上的玉简便亮起。
“是我,宗沅。”
说话的是宗沅,来给谢玄玉讲他不在时,学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最后,宗沅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出去的这段时日,玉简联系不上你人,你的师尊,祝衡上神寻你好几回。”
猫公一下警觉起来,全身紧绷。
“我知道了。”谢玄玉敲了敲玉简。
绿光暗下去的一瞬,猫公立马问道:“他找你做什么?不就是你这次出去久了些吗。”
谢玄玉背往后靠了靠,修长的指尖把玩着玉简,望向那一旁的明镜,镜子中倒映着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祝衡将这只蕴涵神力的万宗之镜送给谢玄玉,看似赠予,实际上只为监视,然而祝衡所有从镜子中监视到的景象,都是谢玄玉有意呈现给他的幻象。
镜面上流过水流般纹路,另一间居室的场景在镜子中出现。
便正是祝衡的寝居。
那附着在万宗之镜上的法术,早被谢玄玉破解,甚至被用来反监视祝衡。
猫公道:“你不告而别,去了凤鸟族一趟,祝衡定然要起疑,只怕日后会想尽办法,多加监视你。”
谢玄玉眸色晦暗,望着镜子中那道身影,指尖轻抵额穴。
“是吗?那便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声音含着一丝极其轻漫的笑意,甚至说是不屑。
小鹦鹉跃上他的肩头,歪着脑袋打量他。
那一位祝衡上神,乃神主得力部下,虽然诸神凋敝,但在当今亦然身份尊贵,修为高深不可测,谢玄玉无甚在意,究竟是真觉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太过轻狂自大。
谢玄玉眼中冷意收敛,温柔抚了抚她的下巴。
天色已晚,猫公一把抓住小鹦鹉,让她进笼子里歇息。
谢玄玉起身,拂灭了屋内的烛光。
那鸟笼实在窄小,比不上羲灵的寝殿的床舒适,羲灵躺在小窝里,翻了个身子。
身下传来清清冷冷的感觉,如枕着一汪清水,这是谢玄玉给她新做的小凉席。
所以她对来给她的添水的谢玄玉,道了一句:“你早点睡。”
谢玄玉:“嗯。”
夜里开始下雨,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草木上,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一夜过去,窗外的花枝吸饱了水,折出袅娜的弧度。
炼器课在次日的清早,天空没有再落雨,却依旧乌云阴沉,羲灵坐在学殿外一边的台阶上,手捧着脸颊,百无聊赖地等谢玄玉的到来。
身边不断有同窗经过,羲灵心中的不耐渐渐积聚。
他大清早还比自己还早出门,羲灵回去特地妆扮了一番,他却还没有来,眼看都快到上课的时辰了。
羲灵拿出玉简,正要询问,余光中闯进一道矫健的黑影。
猫公从门外跑进来:“小青鸾!”
“你老大呢?”
“老大让我和你来说一声,上午陪不了你,他师尊唤他过去一趟有事。”
羲灵本来心中还有怨气,但想到无意窥见师徒之间的那些事,压低声音道:“没事吧?”
“没事的,”猫公笑道,“就是他几日不在,落下了师尊的几节课,师尊教他剑术,他大概晚点来找你。”
羲灵明白了,“好的。”
却见猫公说完,便蹲下屁股,坐在羲灵面前,一人一猫就互相望着,羲灵道:“还有事吗?”
猫公道:“你没有事要对我说吗?”
羲灵莫名其妙,猫公仰起头:“听说你挺喜欢我,老大让我来陪陪你。”
羲灵想说这年头小猫也和主人一样坏,说谎嘴硬不打草稿的,明明是它自己想来,还借谢玄玉做幌子。
但小猫的态度从抗拒变成主动来找自己,羲灵的确很受用:“好吧,不过你上课不许叫唤,就在旁边睡觉。不然我告诉谢玄玉,让他好好治你的罪。”
猫公跟在她身后:“老大不会为了你教训我。”
羲灵往内走道:“他很听我的话,你可以试试。”
猫公张了张口,竟无法反驳。
树在风中左右摇晃,风卷起湿润的泥土芳香。
祝衡上神在学宫独辟一座宫殿,在炼器堂的东南方向,并不算太远,远远地可以瞧见那里似有强悍的剑势光芒波动。
院中两只长剑碰撞着,剑意横扫四周的树木,树叶纷纷落下。
冰冷的剑刃扫过,映亮祝衡的目,他道:“前几日你不在,是去凤鸟族陪那凤鸟王的小女了?”
“嗯,帮她一个忙。”谢玄玉轻声道。
祝衡在凌冽的剑意中抬起眸,“你何时与女儿家走那么近?”
祝衡出手,每一剑都极其狠绝,撞击在对面的铁刃之上,整片庭院都在震动。
然而就是谢玄玉手中那一把长剑,薄且锋利,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却将他的招数尽数巧妙化解。
谢玄玉目光平和,在面对祝衡时总是过于谦卑,这么多年都未曾流露一丝异样,叫祝衡分不清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若是能一直隐忍,也当真是城府极深。
谢玄玉话语轻松:“当日凤鸟王女帮我一个忙,我她一个人情罢了,怎么了,师父是不允许我与同窗走得近?”
“没有。我知你私下接济同窗,与学宫中其他女子也偶尔有些许往来,这有何不可?只是为师不解,你与那羲灵当是素来不对付……”
谢玄玉唇角压着极其浅的笑意,长剑碰撞,火星迸溅,剑芒带着风拂过。
祝衡挡下那攻来的一剑,同一时间,冷酷剑意迸溅灼热光芒,化身出一只猛兽。
谢玄玉恰在好处收起了剑势,作势被逼退数十步,将剑插入地上。
祝衡收回手,长剑别在身后,笑道:“你已是天赋极佳,剑术比起此前又精进了不少,只是出剑时锋芒太露,仍需要压制。”
祝衡道:“记住,每一次出剑,要么不出,要么便直取死手,若是提前流露想法,自然会被敌人化解。”
谢玄玉道:“谢师父教诲。”
祝衡上前来,冷厉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片温和的笑意,挽住他的肩膀。
“你的天分极高,多领悟师父的话,下一次定进步更甚。”
祝衡道:“对了,玄玉,此前千欢用我的玉简给你传音,惊扰到了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提及此事,谢玄玉神色冷淡了下去。
祝衡自也察觉到他的不悦,自己的女儿私下反复纠缠自己的弟子,是他的失职与管教不周,谢玄玉没当着那么多人面拂女儿面子,将此事传出去,已经是极其大度。
再怎么样,这也是神主的义子。
祝衡也想不出自己女儿会做出这等事来。
祝衡手中变出一只宝器,道:“此前为师前去西洲,无意间得到了这只弓弩,乃是古神旧日神兵,你且先收着,若是哪日剑用倦了,便换一换弓弩用,如何?”
对于座下的首席弟子,祝衡这明面上的师父,还是做得格外称职。
谢玄玉知晓他言下之意,是借此向他道歉。
祝衡欣慰看着他,“收下,不必和我说客气话。”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犹记得,谢玄玉被神主带回来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溢满锐芒,周身尽是不驯的野气,是自己亲手磨去他的棱角与浮躁,将一道一道剑术教给他,将他打磨成了今日的模样。
这是祝衡迄今锻造最满意的一把利刃。
近万年相处,祝衡说是为神主监视他,又怎么可能不倾注一丝感情?算半个孩子也不为过。
“你上午是不是还有炼器课,便先去吧,不要落太多的课。”祝衡笑起来,眼睛堆起淡淡的皱纹。
谢玄玉不卑不亢,将那弓弩收下,道了一声:“那我先走了。”
祝衡点点头,转身往大殿走去,只是他身后,谢玄玉却仍旧立在原地,垂眸望着那弓弩,像是起了玩心的少年,懒洋洋地将那把弓弩抬起,对准了祝衡的后背。
手掌轻叩弓弩,指尖敲击三下,发出“咔哒”的声响。
谢玄玉常年持剑搭弓,箭无虚发,今日刚抚上这只弓弩,便觉手感极好。
箭若出弓,一箭穿膛。
他眯了眯眼。
那样细微的声音,祝衡再熟悉不过,夏日的热风吹拂在身上,他竟觉得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存活于世十数万年的祝衡,在那一瞬间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祝衡转过头来,斑驳的树荫落在那青年的面庞上,忽明忽暗,谢玄玉正低着头,随意拂去落在弓弩上面的树叶,慢慢抬起头来,看向祝衡,仿若刚才那一瞬间涌动的杀意,只是祝衡的错觉。
“刚刚试了试弓弩。”谢玄玉微微一笑,“是一把好弓,谢谢您。”
祝衡的心落下来,切切实实是他看错了,他扯起嘴角,“你喜欢便好。”
谢玄玉告辞离开。
夏日阴云飘忽不定,谢玄玉才抬起脚步,乌云再次移来,又下起小雨。
雨丝如绸,落在树梢间,衬得绿意苍翠,越发盎然。
羲灵手撑着脸颊,看着窗外雨丝。
玉简光亮起,羲灵将它送到耳边,因长老在上炼器课,只能倾听,不能开口。
是父王发来的传音,那日她去羽民国夺回宝印的事,经过一夜,传遍整个大洲,带来的便是一连串的反应——
譬如其他翼族,这两日接连觐见羲华,向凤鸟国王表明忠心,依旧捍卫凤鸟族的权威。又譬如,神主今日邀父王去仙宫寒暄,说是会面,定然是交涉这事。
“善善不必担心,此事不用你出面,父王会处理好。”羲华的声音宽厚,一下便抚平羲灵内心的慌乱。
“好。”羲灵轻声道。
现下的翼族强大,各族之间关系紧密,便如筋骨连着筋骨,不至于如天命书上因羲华灵力流失,凤鸟族权威不再,各族生出嫌隙,被外族离间。
然而,神主威仪莫测,召羲华过去要谈哪些话,羲灵也不敢妄下定论。
她担忧羲华,心情也随着窗外的云而飘忽不定。
身侧的空位投下一道阴影,潮湿的水汽拂来,羲灵才察觉到谢玄玉的到来。
他淋雨而来,一身都是水,雨水顺着青色的衣衫落在地面上,汇聚了一小汪水,缓缓地流向她青色的裙衫。
羲灵跪坐在书案前,拿出手绢,擦拭水痕,看到他沾着水珠的手背。
丝绸手帕的触感细腻,谢玄玉垂眸,看到她的巾帕拂过自己的手背,将那些水渍一点点擦干,偏她目视前方,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她轻声递了个话:“弄个干衣的法术呀,你衣袍上的水都流到我这里来了。”
二人的座位在最后方,低低的交谈声,并不能被前方的长老听到。
谢玄玉:“嗯。”
他衣袍变干的同时,将一只卷轴拿出,送到羲灵的面前。
羲灵抬手去拆卷轴,听他道:“不要全部展开来,天命书上符文会跳出来,有外人在。”
羲灵道:“我知道,我一点一点地看。”
她可是特地挑了这个隐蔽的位子。
或许是窗外的雨声太过嘈杂,又或许是更漏滴答滴答的声音,一直侵扰她的注意力,羲灵的心被父王的事萦绕,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窗外有一棵树,雨滴沿着树叶不断落下,织成细密的雨帘。
羲灵撑着下巴,心不在焉望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长老宣布下学,羲灵回过神,听到身边人开口。
他的声线被淅沥的雨水晕开了,羲灵没听清道:“什么?”
谢玄玉声音慵懒:“雨好看吗,你一直在看雨。”
羲灵道:“我在想事情。”
她凝神,望着眼前的纸张,才发现手上握着的羊毫,不知何时落下墨渍,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墨痕。
她欲重新换一张纸,只是恍惚间,心思忽然一静。
四周的感官放大,殿内光影明灭,她听到屋外时而远时而近的雷声,听到哗啦啦的雨水,也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缓缓抬起眸,看到他睫羽被氤氲雨雾晕开来,浓郁如他身后窗外的山水。
他方才问她雨好看吗,为什么一直在看雨。
一整堂的课,她都在看雨。
而有人一直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