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麒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迈出的东宫大门，他精神恍惚，脸上挂着两道深深的泪痕，双眼猩红地走在逶迤宫道上，王兄绝情的话像洪水一样在脑海里不停涌现。
太监南蛮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问:“殿下，您怎么哭了？”
“太子殿下不会打您了吧？哎呦我的祖宗，伤到哪里没有啊？这可千万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否则奴婢又要挨罚……”他惊慌失措地去拽刘麒的衣袖，作势要检查伤口。
“滚开，狗奴才，别碰本王。”刘麒眼疾手快地拂开他的手，猩红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他，整张脸都写满了怨气，
南蛮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识趣地闭了嘴，低垂着脑袋，又一副乖巧模样跟着他。
两人从太子宫出来后一路往西南方向走，不知不觉间已进了未央宫。
大汉皇宫主要由三宫构成:未央、长乐、建章，史称“汉三宫”。其中，未央为西宫，始建于高祖七年，是整个汉朝的政治中心，为正宫，由历代皇帝及其妃子公主们居住；长乐为东宫，由萧何主建，是历代太后的居所，意为“长久快乐”。大汉时期常有“天子居未央、太后居长乐”的说法，便由此得来。至于建章，有人称是汉武帝为求仙而造。
在长乐宫的北侧伫立着一座青宫殿宇，名为“太子宫”，居住着大汉未来的天子，与其党羽构成太子家。
刘麒进了未央宫，沿着华表柱闷头向东走，一言不发，怒气冲冲的模样使过往的宫娥都不寒而栗，所到之处皆俯首称奴，乌泱泱跪了一地。
南蛮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腰弯地像只橐驼。临近晌午，热辣辣的阳光照在脊背上，仿佛贴在烤火炕上，南蛮偷偷擦了把额头的汗，眼被刺得睁不开，脸便瞥向没有太阳的一边。
这一瞥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正巧看见一位女子熟悉的鹅黄色身影从宫门外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有些诧异地对前方疾步行走的主人道:“殿下，奴才好像看见九公主上了马车，出宫去了。”
闻言，刘麒顿住了脚步，满脸不快地回头望了眼宫门。
门刚合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几只麻雀惊得从地面上飞起，喧嚣几声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这死丫头又要跑到哪里去闯祸？整日疯疯癫癫，没心没肺，总有一天会被人骗个干净。”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傲慢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奴才瞧着，九公主聪明着呢，自小机敏又跋扈，从来都是她骗别人，倒不能让别人骗了她去。”南蛮撵过去，跟在主人身后。
刘麒转过头看他，正对上他一双精明的眼睛，那贼眉鼠眼的长相让刘麒感到深深的厌恶，毫不加掩饰地讥讽道:“傻子瞧傻子，自然一样聪明。”
话毕，南蛮几乎是立刻就听出了话里的讽刺。他谄媚地笑着，不仅没生气，反而顺着此话道:“是，殿下教训的是，奴才是个傻子……”
他们迎着日光走上了汉白玉雕成的石桥。
南蛮仍然低垂着头，谈论着刚才的话，“奴才虽愚笨，看不出谁是聪明人，但奴才分的清谁是傻子。”
“哦？”刘麒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嘴，“说来听听，在你们这些卑贱之人的眼里，谁还能蠢得过你们？”
“殿下，这傻子可不就是那东宫的裕华公主吗？汉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宠爱一位来自亡国之梁的翁主，这翁主不分尊卑，不记家仇，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要奴才说，太子殿下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真让裕华公主这么个傻子成了太子妃，那咱们大汉岂不是完了……”他邀功请赏似地咧嘴笑着，渴盼他的主人给予赞同和夸奖。
宫里人人都知太子宠爱裕华，就像人人皆知八皇子讨厌裕华一样。
可是，令南蛮匪夷所思的是，在他说完这句话没过一秒钟，面前尊贵的少主人突然黑了脸色，抬手只见残影，一个清脆又结实的巴掌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右边脸颊迅速红肿一片，火辣辣的疼痛迎着烈阳蒸腾，南蛮哎呦一声，捂着脸站定在桥面上，整个人被打的有些发懵。
刘麒咬着牙，破口大骂道:“狗奴才，胆大包天议论皇亲就算了，还敢捎带上太子，我王兄宠爱谁，他和裕华是怎样的人物，轮不到你个腌臜阉种编排！不值钱的贱玩意儿，本王杀了你都不足惜。”
南蛮勾头缩脖地站着挨骂，捂着红肿的右脸，低眉顺眼地瞧着主人脸色，眼睛显得更细更小，完全没了细眼长脸的精明模样，反倒增添几分猥琐。刘麒越看越觉得厌烦，猛然一脚朝他没根的地方踹去，他便哀嚎着窝在桥面上，疼得两眼冒金花。
刘麒单脚踩在南蛮的脊背上，像踩一只待宰的羔羊，盛气凌人道:“往后的东宫当然会有太子妃，只是这个人绝不能是那个傻子！倘若往后你再敢造此谣言蛊惑人心，本王定然割了你的舌头泡酒喝。听清楚了没有？”
“是是……奴才日后一定谨言慎行……求殿下饶命……”南蛮脸色一瞬而白，音调颤抖，不知是疼，还是怕。
刘麒松开他佝偻的身体，整理齐衣摆，藐视地瞧了一眼后又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过，一直走到桥头，消失在拐角处也没有回顾。
某处树荫下，一条黑花长蛇正悠哉悠哉地吐着信子，环抱粗大的树干，阴冷的红色眼球里倒映出刘麒的背影，渐渐与那小太监狼狈不堪的水中残影相叠。
与此同时，东宫。
葵嬷嬷领着一位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少女慢步在宫廊下，朝着芳华殿的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不厌其烦地扭头叮嘱道:“太子殿下正在芳华殿陪裕华公主用午膳，过会还要回正殿去批奏折，九公主一会儿到了那就长话短说，别耽搁殿下休息的时间。”
音容点头笑道:“嬷嬷放心，我只想求王兄一件小事，说了事我便走，不会耽搁太久。”
“那便是最好。”葵嬷嬷冲她僵硬一笑，随即转过身子，在音容看不见的地方，笑容转瞬即逝，只余下一张黑脸写满嫌弃。
她极其厌烦后宫里这些狐媚的妃子生的狐媚女儿们。曾几何时她还是皇后身边的陪嫁宫女，那些千娇百媚的后宫妃子们为了给自己前朝的父兄挣得好功名，千方百计地想要给皇帝生孩子，生了儿子抢太子之位不成，还要再生个女儿来邀宠媚主。
当朝皇帝喜爱女孩，对自己的几个公主无论尊卑嫡庶都恩宠有加。有女儿的妃子们常常利用皇帝的喜爱，深更半夜称公主发了烧，生了病，全无礼数地将皇帝从皇后的宫里抢走，霸为己有。
葵嬷嬷见过太多次独守空房的皇后娘娘脸上忧愁伤神的眼泪。娘娘大度，从不会怪罪那些妃子和公主的恃宠而骄，可葵嬷嬷却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如今，她从小宫女变成了老嬷嬷，侍奉的主人从皇后变成了皇后的儿子，而那些公主们随着年岁的增长，缠磨的对象也从皇后变成了太子。
一个刘婳还不算完，如今又要来一个音容。葵嬷嬷暗自想，太子到底是天下人的太子，不是你们这些狐媚子的专属物，今你仗着亲缘来求恩，明她凭着善念来求情，这是要把太子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
她在心里发出冷笑，脸色也越发难看。
到了芳华殿，葵嬷嬷进去通传一声出来后，没好气地对音容道:“太子殿下喊九公主进去。”
音容正了正神色，在脑海里想好措辞，一脸春色地仰头迈进了殿。
嬷嬷跟在身后小声提醒道:“公主别忘了老奴说的话，长话短说，切不可耽搁时辰。”
音容瞥了眼身后之人，没回话，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她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 这老家伙，啰里啰嗦的，知道自己是奴婢还敢安排主子的事，这些年的刻薄嘴脸是真的一点也没变。跟她相比，身为皇太子的王兄可真是亲切又和蔼。
音容走进内殿，入目便是王兄和刘婳坐在桌案前说笑的身影。
他们面前各摆了一副碗筷，刘羿的饭还有大半，他也不吃，不停地往刘婳碗里夹菜，叮嘱她要多吃一点。
刘婳一边嚼着菜，两边腮撑得鼓鼓的像只仓鼠，一边又用筷子指了指面前的菜碟，声音含糊道:“王兄……我想吃虾仁……”
刘羿执起一侧的手帕，帮她擦掉口角的油渍，笑由心生，“好好，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他一边说，一边拿银箸去夹菜碟里晶莹剔透的虾，耐心细致地将壳都刨干净后才放进刘婳的碗里。
“谢谢王兄，王兄你最好了，刨的虾也是最香的。”
刘婳心满意足了，笑嘻嘻地说些漂亮话来哄刘羿开心，好让他继续心甘情愿地伺候自己。
刘羿笑着摇头，颇有些无奈道:“你啊你啊，我堂堂太子，如今都沦落到为人刨虾的地步了，你还吃的这么香，心里都不会愧疚吗？”
他虽这样说，可手上刨虾的动作未曾停过一刻。
刘婳咬着筷子思考了一会儿，突然仰着头，脆声问他:“哥哥是自愿的吗？”
面前人一愣，当即反应过来，笑道:“孤若不是自愿，你今日连虾的影子都看不到。”
话里意思，本太子是自愿伺候你，甘心做你的奴，裕华公主殿下！
刘羿将新刨好的虾放进她碗里，见刘婳笑的一脸荡漾，他也忍不住发笑，“满意了？”
“嗯。”刘婳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满意了，你自己都说你是自愿，那我还愧疚什么？”
她笑着夹起碗里的最后一块虾，大发慈悲般递到了刘羿嘴边，“虽然你今天欺负了我，还让我喝苦药，但念在王兄道歉态度诚恳还给我刨虾的份上，这个算是给你的奖励。”
“王兄来，张嘴。”她半个身子都趴在桌子上，手里的虾逼近刘羿。
面前之人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反而配合着将刘婳手中的虾一口吞下。
肉嫩鲜滑，果真美味极了。
刘羿一边嚼，一边笑着捏刘婳的脸颊，道:“真是美味，难怪你这样爱吃。”
等候多时的音容站定在珠帘外，对刚才看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里的两人看。
她细长的影子在光的作用下投射到殿里的桌案上。刘羿抬起头，正巧与音容惊诧的眼神相对，他随即收起刚才的随意，直身端坐，笑着对音容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音容即刻反应过来，僵硬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甜甜喊了声太子哥哥，说:“我刚到，正准备进来就被你发现了。”
“上坐吧。”刘羿指着刘婳身旁的一圆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