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任初来乍到, 还有许多工作交接上的事没搞明白。
他这次来找谢叙白,是奔着对方最近一段时间名声大噪,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特意来混个脸熟。
没聊上多久, 人事部那边给赵主任打来电话,催他赶快回到工位。
赵主任只能告辞。
临走时, 他眼睛里写满不舍,和谢叙白依依惜别:“一开始收到聘用通知, 亲友们都羡慕我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位置根本坐不稳!”
“新入职的医护工作者有一个月的考察期, 期间底下的人随时可以把你弹劾下去,稍有差池就会被问责辞退,要我说还不如打扫病房的清洁工!至少他们是铁饭碗啊, 不用面对劳什子的绩效评比考核。”
赵主任愁得眉头拧成一团, 面容仿佛苍老许多。
他将谢叙白看为新入职的同期,眼神更加殷切:“谢主任, 您就说我们的处境难不难?院长看我们不顺眼, 那些老一派的主任也把我们视为眼中钉,真的是……”
叮铃铃。
电话响起, 赵主任连忙接通。
还是之前催他的那名护士长,对方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赵主任, 你怎么还没回来!这里这么多病人难道让我来治吗?”
赵主任忙不迭回答:“马上马上。”
他不得不离开,刚走出去没几步,猛然转过身。
“……对了!谢主任您今晚有空吗, 要不我们去喝一杯?”
谢叙白瞄着他眼里的几根红血丝, 还有那神情中无法掩盖的焦躁, 顿了顿, 顺势笑道:“你也知道我们在考察期,哪有放松的时间?别说下班喝酒,我今天早上差一点晚起迟到。”
“不如我们先加个好友,等顺利度过考察期,时间充裕后再约?”
赵主任立时醒悟过来,状似懊恼地拍一下脑门:“您看我这脑子!来来来,我加您。”
两人加上联系方式,赵主任仿佛终于安了心,恳切地叮嘱一句“以后常来往,常联系”,将门轻轻带上。
门外的脚步声匆匆远去,谢叙白收回目光,在通讯录中找到医师助理,让他帮忙录入诊断单。
随后他翻开赵主任的朋友圈。
三十多岁,男性,工作号,一般不会发朋友圈——果不其然什么都没翻到。
谢叙白沉吟片刻,又翻开几个热门网络社交平台。
通过平台自推的好友互相关注功能,他在一个知名博客上,搜索到赵主任的账号。
最新一条签名映入眼帘。
【赵主任(博士毕业于XXX医师大[已认证]):救死扶伤,济世安邦,无愧天地。[努力][努力]】
谢叙白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这条签名上,像是凝固了一般。
随后他继续往下翻。
医科生没什么时间发博客,但偶尔兴起,也会记录一些生活的趣事琐事。
在赵主任的博客里,有随手拍下的风景照,对导师和学校食堂的吐槽。
更多的是挑灯夜读、和论文研究奋斗到底的记录。
像无数多个莘莘学子,字里行间写着自己累得生不如死,却又饱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热爱,痛并努力着。
谢叙白回想赵主任方才谄媚讨好的模样,再对比博客中所呈现的性情,简直判若两人。
一道猜想如同闪电从脑海中迅速划过。
他瞬间心脏揪紧,发酸难受。又仿佛被无法辨明的寒意包裹,不由得毛骨悚然。
当日晚六点半,天色昏暗,乌云积压,隐约有一场暴雨来袭。
与李主任的约定时间在午夜,尚有盈余。
谢叙白吃过饭,给司机和江凯乐等人打电话,说明今晚有事不回家,直接住在医院宿舍,让他们早点休息。
洁白整洁的病房内,实习护士正在给病人换药。
视线余光瞄见近在咫尺的锋利口器,她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吞咽唾沫。
这么一紧张,手下打滑,沾药的棉签从病人的伤口处擦过去,病患痛得哆嗦,直接暴怒,去揪她的头发:“你在干什么?你想杀死我吗,啊?!”
原本只是半异化的口器,也随着病人的暴躁忽然变大。
尖端反射出冰冷的凶光,几乎要抵到护士的脸颊,刺穿她的皮肤。
实习护士恐慌大喊:“我没有!您先冷静下来!放开我,救命——”
“糟糕,病人暴动了,快来帮忙!”
其他医护人员听到动静,心脏一咯噔,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但在他们出手之前,金色的精神力率先冲入病房,如同坚硬的套绳死死拽住病患的口器。
谢叙白快步赶到两人的身边,精神力在病患的两边胳膊肘上一扯,干脆利落地掰开那形如铁钳的手,将实习护士拉出对方的钳制。
“呼哧,呼……谢谢!”
实习护士惊魂未定,眼里吓出雾蒙蒙的泪水,气喘不匀。
同伴见状赶忙将她拉过去安慰,却发现还有一缕金色的精神力,停在她的肩膀上。
在精神力的抚慰下,实习护士的恐慌很快得以平息,擦擦眼泪,和其他人一齐看向谢叙白。
白炽灯下削薄的脸皮微微绷紧,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气质温文尔雅,眸光平静镇定,莫名让人心安。
特异科和外伤科有一定距离,这里的大多数医护人员都没有见过谢叙白的真容。
直至几人眼尖地瞄见青年的胸牌,立时惊喜道:“谢主任,您怎么会来外伤科?”
“我正巧路过这里,听到有吵闹声,就赶了过来。”
谢叙白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
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在外,纵横交错。撕裂伤、刀伤、咬伤甚至还有烫伤和烧伤。
伤痕的狰狞,和肌肤周围完整白皙的部分形成鲜明对比。
谢叙白眼见病人被几名护士轻车熟路地制服,询问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似乎注意到谢叙白的目光,几人看向自己的疤痕,略显羞赧地往后藏。
老师之前骂过他们,这些是学艺不精的表现。
只有胆子稍大的一人,不错眼地和谢叙白对视,分辨出对方神色中的担忧,大大方方地道:“没有经常,都是一些小伤,过不了多久就会好。”
谢叙白心知,怪物病患易躁易怒,医闹行为得不到秩序和法律的约束,只会变本加厉。
或许是为了应对这样的困境,异化后的医护人员抗击打及自愈能力直线上升,几句话的功夫,他们身上的部分伤口已经愈合。
但这也意味着,谢叙白看见的这么多道伤口,都是短时间内造成的,最长不超过一天。
——一天之内,遍体鳞伤。
谢叙白来到走廊外,没有看见保安赶来维护秩序。
大家似乎习以为常,眼看暴.乱平息,自行散去。
甚至那几名护士在看见病人平静下来后,直接松开手,没说给上个拘束带。
实习护士的同伴们小声叮嘱她:“还好有谢主任。”
“是啊,不然要是被老师知道了,又得被痛骂一顿。”
几名护士走过来,跟着斥责道:“都说过这名病人痛觉神经发达,让你小心一点,怎么还是这么鲁莽?”
一名护士不客气地将见习护理拽过来,凌厉地盯着对方被扎出血点的脖颈,手指用力地蹭上去:“还有,我之前说过多少遍,让你快点长出甲壳,你怎么就是不听?”
“非要受伤知道痛才长?大家都这么忙,你指望到时候谁来给你收尸?”
尖锐的指甲在脖颈上刮出道道红痕,实习护士却不敢躲,咬着嘴唇忍耐。
谢叙白皱了皱眉头,正要抬手阻止,却看见被护士刮出红痕的地方,接二连三地冒出黑褐色的硬块。
那正是护士所说的甲壳。
它们如同雨后春笋,长势极快。继最初的一片露出来后,很快细细密密地布满见习护理的脖颈,形成坚硬的护甲。
这个过程中,见习护理的鬓角青筋直冒,似乎在忍痛,牙齿几乎将下唇咬出血痕。
硬块的边缘带着淋漓鲜血,顺着缝隙汩汩流淌下来,宛若把长好的骨头野蛮拉出体内,痛彻心扉。
终于,她忍不住痛呼起来:“啊……!”
护士厉声呵斥:“忍着,这点小痛都受不了,以后你要怎么在这里工作?”
“可是,太痛了,啊啊啊啊!”
“这就是现实。”护士铁石心肠,一脸冷漠,“你到任何地方去都一样。”
说话的功夫,迅速蔓延的甲壳终于覆盖住整个脖颈。护士屈指在上面敲一敲,似乎有些不满意地道:“太脆,不够硬,你自己注意着点。”
实习护士小声啜泣着,答应下来:“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几名护士来到门口,向谢叙白恭敬问好,随后踩着哒哒哒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跑回自己负责的病房。
谢叙白隐约听到了咒骂声,似乎是那几名护士的病患在痛骂她们擅离职守,很快发生口角。
但打斗的声音稍纵即逝,没等谢叙白迈开步子,便得以镇压。
“……”他转移视线,看向那名实习护士。
对方的同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把水果刀,直愣愣地往人的脖颈上戳。
锐利的刀锋被甲壳完美挡住,一点都没有伤到本人。
几个同期霎时开心地向她道贺,祝她成长,本人也破涕为笑。
恢复冷静的病患再次不耐烦起来,他的伤口还暴露在外:“你们到底打算把我晾多久?”
实习护士才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悬在嗓子眼,反射性摸向自己的咽喉。
也是这时谢叙白开口询问:“需要帮忙吗?”
他补充道:“我可以缓和病人的情绪。”
实习护士没想到谢叙白身为特异科主任,居然愿意留下来继续帮她,顿时受宠若惊地摆手:“不,太麻烦——”
话没说完,同伴连忙悄悄地拽她一下,挤眉弄眼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她才笨拙慌张地改口:“那,麻烦您了,真的谢谢您!”
谢叙白笑着说了声没事,同时运转精神力。
病患刚才体验过谢叙白的厉害,见状嘟嘟囔囔,也没敢多说什么。
沐浴在柔和的金色精神力下,那种仿佛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噬的痛感,竟是在逐渐消退。
病患没想到这人还有止痛的本事,脸上的躁郁烦闷如烟消云散,整个人看上去松快很多。
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想起之前吃过的那些痛,又忍不住埋怨起来:“早点把他找来不就行了吗,非要找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生,我来医院看病,不是来给你们练手的!技术不行能不能练好了再来?”
几名实习生满脸尴尬,技术不过关,她们心里也很歉愧。
将心比心,谁受伤生病时心情会好?再碰到一个不熟悉操作的人,伤上加伤的时候又怎么忍得下去。
谢叙白走到病患的面前,持续用精神力安抚对方的情绪,眸眼含笑显得温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您说得是。但您要想,我也是从她们这个阶段过来的,等老医生护士们退了之后,也需要她们来挑起担子,您的儿女子孙辈也将由她们来治疗看护。”
“这练习的经验和机会要是没人给,后面还有人能治病吗?”谢叙白看着病患略有动容的神色,继续柔声劝解,“您要是实在生气,我也可以帮您叫其他的护士过来,看您的意愿。”
“……行了行了!让她来吧。”病患道,“小心点。”
谢叙白眼神示意实习护士不要怕,让人直接去处理。
实习护士感激地鞠了一躬,快手快脚地跑过去。
这次她不敢再有差池,全程小心翼翼,终于给病患换好伤药。
一般换药实习生就能做,唯独这名病患痛觉神经敏感,方才显得棘手。
谢叙白离开时,几名实习生连声道谢,将人送到外伤科门口。
他似乎不经意地往后看。
那名实习护士脖颈上的甲壳已然硬化。
其他人的皮肤上,也似有若无地浮现出相同的黑褐色,仿佛酝酿着什么。
有一瞬间,这些实习生的眼神有些恍惚,瞳孔再次焕发神采的时候,瞳色不再是纯粹的黝黑,无数根线条交错其间,编织成形如蜜蜂的复眼。
呆滞片刻,她们再次忙碌起来。
那些有着无数六边形小眼的复眼纵观八方,看上去比原先的眼睛好使很多。
所以她们的脚步也愈发轻快,从笨拙到熟稔,直至完全适应。
谢叙白收回视线,轻抿嘴唇,无声离开。
第一医院,加班是常态。
晚上九点左右,医生护士们才陆续换班。
谢叙白利用这段时间,将整个医院探索个遍,对各科室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一直到午夜将近,天上乌云层层叠叠,遮蔽月光,不时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雷鸣。
空气中飘着丝丝缕缕的水汽,冰凉彻骨。
不多时,谢叙白和李主任会面。
巨大的阴影从头临下,谢叙白的背后传来让人生骇的压迫感。
他转过身,看向李主任背后张牙舞爪的影子,平静地将暖水袋递过去:“今晚要下暴雨,天气转凉,您要不抱着这个暖暖手,对身子骨好。”
心里想着前院长的李主任脸色阴郁,一听这话蓦然怔住,连身后高大狰狞的影子都僵了一瞬。
半晌,他枯槁的手掌接过暖水袋,滚烫的热意驱散细雨中的阴寒,也暖了冰冷的双手。
年纪大了,骨头变脆,易得风湿风寒,怕冷得很。
李主任狐疑地看向他:“你还随身带着暖水袋?”
“看今晚要下雨,提前准备一下。毕竟冷着我,也不能冷着我们医院的老骨干,不然日后谁来挑大梁?”谢叙白撑开伞,笑了笑。
李主任嘴角一抽。
他面不改色地将暖水袋抱在手上:“年轻人就是毛病多,走吧。”
谢叙白跟在他身后,正要抬脚,敏锐地发现前方两米距离内忽然没了雨丝。
他怔了一下,拿开伞往上看,只见李主任的大影子挡在头顶,密不透风地遮住雨。
李主任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忽然道:“你知不知道这家医院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谢叙白跟上去:“我有听说过,这里最早好像是个卫生所,后来经过加盖,建成战地医院。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其实不是,吕向财的资料中有第一医院完整的建成史。
但就是他这种一知半解、虚心求问的姿态,更能激发李主任的讲解欲。
果然,李主任嗤之以鼻,不加掩饰地道:“那些写在明面上的东西就是拿来糊弄你们的。呵……什么战地医院,专门研究怪物的战地医院?”
“说起来。”李主任冷不丁转过身,狐疑中带着点不确定,上下打量谢叙白,“你和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