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宴朔来说, 探知一个人类的往事不过动动念头的功夫。
他看向谢叙白状似若无其事的笑脸,下颌线微微绷紧,颈侧筋肉朝外突出, 昭示主人内心的动荡不宁。
宴朔忽然开口问:“那是你的什么人?”
谢叙白一愣。
前几次见面相处, 宴朔都是惜字如金不欲多谈的模样, 几乎没有主动问起过什么事。
他知道这并非是性格上的冷心冷情,只因男人有一双仿佛对什么都了如指掌的眼睛,仿佛能够堪破世间所有规律和因果。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好几次, 谢叙白不带前因后果地突然提起一件事,男人都能不假思索地接上话,声调毫无起伏地为他讲解其中细则。
因为久居高位,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所以不把任何意外放在眼里,不因任何外物所动,由此才显得沉稳淡泊。
小触手很看不惯祂这副目空一切的作态。
但对行事之前需要再三斟酌、深思熟虑, 时不时就容易提心吊胆的谢叙白来说,那是他所向往的胸有成竹。
所以谢叙白很意外宴朔会有此一问。一则宴朔大可能知道答案, 二则对方的行事风格贯来是雷厉风行,跟明知故问多此一举都搭不上边。
宴朔见谢叙白停顿时间超过两秒,就知道青年一定又在脑子里疯狂权衡利弊。
原本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或许是摇摇晃晃的小花太有存在感,扰得他心下烦躁。
宴朔等到谢叙白三秒后还没有开口, 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在怕我什么?”
谢叙白微惊,一股寒意自脚底板升腾而上, 背后争先恐后地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陡然意识到, 将精神力消耗殆尽, 对思维造成的影响比他想象中更大,竟然没有警醒思考时间过长。
但宴朔问出那一句话,并非是疑问或表示自己的不悦。他在下一秒抬起手,扣在谢叙白的手腕上,让人触碰底下的小花。
花瓣轻薄柔软,即使是能将力量控制入微的宴朔也不敢轻易触碰。
往日内视意识海的时候,他大多坐在花田边缘,支起下颚安静地凝视。少则一小时,多则一整个夜晚。
如今他视线下移,显出离尘出世的冰冷,却是有些强硬和激进,不由分说掰开谢叙白的手指,让对方捏住那脆弱的花枝。
谢叙白完全不明白宴朔想要做什么,突如其来的举动打破他的常态认知,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不在他的思考之中,叫他眉头猛跳,心脏打鼓,反射性疯狂挣扎。
当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宴朔的拉扯下不受控用力,几乎要掐断小花,谢叙白更是惊得脱口而出:“小心!别!”
宴朔停下,没有弄伤花朵分毫,深邃的眸眼对望青年颤动的瞳孔,又抓住对方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谢叙白想要缩手,岂料剧烈的震动感径直撞入掌心,带着仿佛能融化一起的炙热,烫得他忍不住蜷起手指。
在意识世界,一切情绪都会被放大,以另一种鲜明的形式呈现出来。
头一次在没有提前观察的情况下,谢叙白猝然感受到宴朔内心的不平静。
宴朔:“我比你更怕这些花受损。”
宴朔:“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怕我,唯独在这里不用,因为你有随时损害这些花的机会和能力。”
说完他松开谢叙白的手,沉下眸子又看了青年一会儿,瞥向身侧。
风沙汇聚,在花田外的半空撕开一条偌大的黑色裂缝,裂缝边缘朝外扩张,逐渐变成一个较为规整的长方形,形如电影开始前缓缓拉开幕布。
谢叙白连忙将手缩回,另一只手贴上去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炙热的余温。
听到宴朔的话,他睫毛轻颤,不多时被裂缝中呈现的画面吸引。
谢叙白整个人忽然僵在原地。
像是隔着岁月长河,跨越时光缝隙,他在那久远泛黄的画面中,再次看见记忆中那道孱弱瘦削的身影。
尽管谢叙白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谢女士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实际上当事人的长相并没有那么出众,平凡到站在人堆里直接隐形的那一种。
齐肩稀疏的长发,皮肤干枯起皮,一道道细密的褶皱缀在眼尾,默默记载着年华的流逝。
那双眼睛亦沉淀着饱经世事的沧桑,又在看向小床时倏然一弯,变得柔和明亮。
谢叙白目不转睛,宴朔也留神去看。
虽说女人长得并不惊艳,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沉静清幽的气质。
对宴朔来说,这种气质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它居然出自一个市井妇人身上,而非修身养性的书法大家或寺庙高僧。
在他以为女人会像谢叙白那般展露出温柔一面,含笑逗弄小床里的幼儿,或抱起孩子拍拍哄哄时,美好温馨的一幕蓦地被打破。
只因女人一眼看见幼儿屁股底下汩汩流出的黄色液体,笑容霎时间碎了,发出霸王龙般的咆哮。
“谢!叙!白!你又尿床!我刚给你换的裤子!”
宴朔:“……”
谢叙白:“……”
前者神色微妙,下意识去看青年的表情,果不其然在对方的脸上瞥见一抹羞赧的红晕。
再是心智强大的人,被旁人陡然撞见自己孩童时期的糗事,都会忍不住破功,谢叙白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不好意思看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幕,那双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看着画面中的妇女,怀念、专注,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谢语春状似生气,实际上也确实非常生气。
可她的发怒是雷声大雨点小,将心知惹事、欲要逃跑的小孩拽回来,两只手揉捏孩子嫩滑白皙的小脸蛋,直到揉红才解气地哼一声。
幼年的谢叙白捧着脸颊,两眼泪汪汪:“麻啊,麻,呜……”
谢女士手指点点他的额头,“装可怜哦?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偷偷把喝空的饮料瓶藏在衣柜里。”
“对不起,我,没喝完。”孩子抽噎,口齿不清地说,“给你,留了一半。”
谢女士还在严肃地盯着他,闻言噗呲一声笑起来:“可以,还算你有良心,原谅你了!走,我们去洗澡澡。”
她一手将抽泣的小孩抱起来,有些嫌弃地避开那黄色的尿渍,结果发现小孩双腿腾空无助地扑腾,又毫不犹豫地搂住了他的腿弯,任由尿液沾上她干净的袖口和衣领。
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平米的小房子,墙面老旧裂开,墙皮脱落摇摇欲坠,没有地板,只有青灰色的石灰地面。
三平米的厕所还要充当浴室,没有门,用一张洗到透明的布帘隔开。
单薄的布帘将一大一小的身影映得影影绰绰,大人给小孩端来唯一的小板凳,自己半蹲着。
很快水声哗啦啦地响起,传来他们模糊的谈话。
女人问:“你的甜牛奶是从哪儿来的?”
小孩再一次说对不起:“李奶奶,我在门口等你,她说喝完后,你就回来了。它很甜,我舍不得喝完,想让妈妈也尝尝看。”
女人捏他的小脸蛋,笑得眉飞色舞:“唉哟,就知道我们家阿白是最乖的小宝贝,就是下次咱们别放衣柜,知道伐?里面有老鼠,咱家宝贝的心意全便宜它们了,嗯,还弄脏了我的两件上衣。”
小孩听到这话,明显有点始料未及,不多时,再次传来压抑的哭声:“对不起!”
女人亲亲小孩的额头,忍俊不禁地说道:“傻瓜白白,你哭什么呀?妈妈既然笑着说出来,就不是在责怪你,而且妈妈好高兴阿白能想着妈妈,心都要被咱们宝贝暖化了。”
“可是,呜,妈妈的,衣服脏了,也没有喝到。”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脏了的衣服咱们再洗,不小心犯下的错,下次就多注意。俗话说得好,你不跌倒的话又要怎么学会爬起来呢?”
女人笑着垂眸,和孩子额头贴贴:“至于宝贝给留的甜牛奶,谁说妈妈没有喝到?宝贝对妈妈的爱就是世上最甜的牛奶,妈妈在心里喝得特别痛快。”
小孩睫毛挂着泪水,懵懂纯真地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女人笑道,“最喜欢我家阿白了。”
后一句,女人说得毫不犹豫,含笑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柔和,轻挑散漫的腔调也随之沉稳下来,朦胧了时光剪影。
小孩这才勉强止住泪水,只是还在轻声抽泣。没一会儿女人使坏的手伸过去,挠他的咯吱窝,瞬间小孩破涕为笑。
“小孩子要多笑,小心长大后少白头,变成丑丑的小老头。”
“哈,哈哈,妈,麻,我才不会……!”
谢叙白怔怔地看着裂缝中的这一幕,眼睛不知不觉红了个彻底,牙齿将下唇咬得泛白。
宴朔忽然听到他哑声开口:“你知道吗?我爸玩失踪后,有很多人明里暗里追求我妈,手捧鲜花和钻戒,打扮得光鲜亮眼,一看就是能带着我妈妈过上好日子的样子。”
“但是我妈都拒绝了,她说咱们能靠自己的双手丰衣足食,就不需要再去依附他人。”谢叙白道,“还说她散漫成性,精力有限,心里只够装下我一个小孩。”
“我小时候很没有安全感,害怕她丢掉我,于是经常不听话,偷偷翻墙跑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她气得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因为那附近有人贩子出没。”
“第二天她去上班,我害怕地躲在衣柜里,抱着自己哭。结果不到两小时后听见敲门声,我跑过去开门,看见她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箱甜牛奶。”
“原来她竟然辞了职。再后来她四方询问,换成一个有地方托管小孩的工作。”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半生穷困潦倒、孤苦伶仃,我却一点都不觉得苦,会那么喜欢笑。”
谢叙白红着眼睛,又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后来发现,原来是她将所有的爱意倾注在我的身上,建成壁垒坚墙,让我的一生得以温柔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