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昏暗得仿佛由黑暗构造的世界。
天空是诡谲不祥的猩红色, 漆黑乌云层层堆积,厚重得仿佛要坠落下来。无数道银白色的雷霆若毒蛇穿梭其中,轰然雷鸣不绝于耳。
然而乌云下的大地, 还有着比雷鸣更加嘲哳难听的声音。
只见数不清的怪物齐聚在一起, 对着脚下的土地大快朵颐。
它们的脸上没有其他器官,只有一张流着浓稠涎水的嘴。通体青黑色, 皮肤布满褶皱,像腐烂发臭的苹果核。
但若是细看,会发现每一头怪物的形貌虚幻,在不停地变化。
有时候像人,有时候像狮子老虎熊之类的野兽,宛如佛有三千面,没有定数。
突然有一头怪物发出吼叫, 周围的怪物立马停下来,同样张开腥臭扑鼻的大嘴,一起声嘶力竭地嘶吼。
“吼!吼!……”
随着吼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空气中传来波纹般的颤动,无规律弥漫的黑雾忽然啪嗒掉下一块黏腻的血红色肉块。
肉块没有脏器, 却好似活物般不停蠕动,疯狂吸食空气中的黑雾。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 它膨胀、变大,体型巨如凶兽,生出獠牙和健壮的四肢,纵身加入正在进食的族群, 张口对着大地恶狠狠地撕咬下去。
獠牙穿透岩石层, 却传出血肉被撕咬的质感。
黑色土地被咬开的裂口, 也像是生物破碎的伤口一样, 不断渗出汩汩鲜血。
舔舐到血液的怪物更加亢奋疯狂,加快进食的速度。然而不管它贪婪地吃下多少土块,肚子依然干瘪,饥饿感也一点都没有消除。
于是饥肠辘辘的怪物抱着对生存的本能渴望,不停地吃,疯狂地吃,吃到嘴角被土块锋利的棱角划开,淌出宛如沥青的黑血。
黑血被大地吸收,散发出更多的黑雾。雾气分出部分,凝为实质,自发填补大地的缺口。
在此期间,有几百头怪物力竭饿死,又有几百块黏腻的血肉从黑雾中掉落,诞生成长为新的怪物。
“吼——!”
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新怪物眨眼间涌进族群,如同流水消失在海洋中,分辨不出单个身影。
它们撕心裂肺地吼叫,巨大的声音甚至压过天上的雷霆,低头露出血盆大口,将这片大地撕咬得满目疮痍!
宴朔悬停在半空,冰冷漠然的眼神从密密麻麻的怪物潮一掠而过。
祂已经发现,自己意识海内的怪物变多了。
这些怪物即精神污秽的具象化,代表祂的思维污染在加剧。
但祂毫不在意,这次内视意识海也不是为了眼下逐渐增加的污秽。
宴朔掀开眼皮,睨向光芒大绽的天空,神圣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昏暗阴冷的世界里,这道光芒过于强烈,强烈到刺目。
浓郁厚重的乌云被强光清散,底下沐浴在光中的怪物像是被烈火灼烧,表皮溢出一阵皮肉被烧焦的白烟,滋啦冒泡。
它们发出惨叫,朝着四面八方落荒而逃,速度稍微慢点的,直接被光箭钉在原地。
仿佛被光箭抽走所有的生气,疯狂挣扎的怪物动作越来越慢,青黑色的皮肤也一点点变得灰白,直至浑身僵硬,像雕塑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光照下的土地瞬间一空,不再有难听的嘶吼传出,陷入久违的安宁。
对任何怪物来说,能够控制思维污染,绝对是一件好事,就连邪神也不例外。
天空中的光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它见宴朔停在半空不动,以为自己终于得到默许,大着胆子朝黑暗的世界再度迈进。
圣光降下,方寸土地瞬间亮如白昼。
光芒中隐约能看到十二只翅膀在轻柔地扇动,亮白如银,柔和而圣洁。
每一根羽毛都染着灼热耀眼的金光,仿佛能净化一切黑暗。
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十二翼君天使,祂来助宴朔控制污秽。
【不要害怕,很快的……】
祂发出悦耳动听的安抚声,那声音带着光明的神力,能让世间一切生物沉醉其中。
【我来让你解脱,从今以后不需要再害怕,也不会再感受到痛苦。】
像是感应到自己即将得到救赎,怪物们全部停下进食的动作。无眼的面孔朝向光在的地方,予以“注目”。
见到这万众瞩目的情景,向来傲慢孤高的君天使也忍不住心神荡漾。
祂当然能为之自傲。
祂是光明神座下第四天使,而邪神比肩至高无上的光明神,是平日只能被祂们仰望的存在。
能够被邪神接纳,净化这世间最强大纯粹的黑暗,是所有天使此生无法想象的愿景。
君天使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在感应到邪神思维污染加重的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现下,祂愉悦自得地舒展翅膀,眼里闪烁着兴奋难抑的光芒,迫不及待地准备迎接属于祂的荣光。
【就是这样,放松自己,全心全意地接纳我吧——】
话音未落。
被光笼罩的黑暗大地忽然暴起。
它就像伺机而动的巨兽,在天使靠近的瞬间,夸嚓一声,裂开一道宛如峡谷般的沟壑。
转眼间地动山摇,整片土地冲天而起,是巨兽在挺起身体。沟壑边缘的碎石窸窸窣窣地掉落,是巨兽流下的涎水。
远远地看过去,就是地底突然冒出一座巍峨参天的高山!
半空的君天使猝不及防被土地“咬住”,嶙峋山石毫不留情地挤压祂的身体,将骨头碾碎,羽翼压成血肉模糊的烂泥,痛得祂发出颤抖破碎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你在干什么?!我能救你啊,为什么要拒绝??】
【停下来,我的意识快要崩塌了,停下来!】
君天使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发现攻击根本没有停止。
祂试图反抗,举手凝聚圣光。
谁想到凭空生出一阵飓风,呼啦袭来,切断祂的手臂。
金色的鲜血泼洒半空,君天使的脑袋轰地一下,再次发出痛苦尖利的喊叫。
祂隐约听到飓风在笑,天上的乌云和雷霆也在笑,四面八方都回响着这样轻蔑的嘲笑。
邪神的意识海,不止大地上游走的那些千面怪物是怪物。
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风云、雾气雷霆、大地山石等等一切所能看到的事物,都是残暴嗜血的怪物!
此时此刻,君天使终于在绝望和痛苦中明白,邪神的污秽到底有多么的厚重可怖。
祂竟然以为自己能控制住对方的思维污染!
君天使立时摈弃温柔圣洁的面孔,眼神怨恨得仿佛淬了毒。
【我是拥有正神格的十二翼天使!哪怕是你,杀死我也会被诅咒,背负光明的咒痕!】
仿佛映照着祂的话,无垠的虚空中降下一道圣光,笼罩在巨石身上,发出事物被灼烧的滋啦声。
巨石和飓风却发出不屑的嗤笑,迎着炙热的圣光,疼痛反而让它们更加残暴,毫无顾忌地撕碎祂的血肉。
沾血碎裂的羽毛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千面小怪们的嘴里。它们来者不拒,贪婪地吮吸起来,连羽管都要咬碎了吞进肚子里。
整个黑暗世界,宛如在开办一场分食神明的饕餮盛宴。
君天使感觉到意识将要泯灭,嚣张的气焰逐渐消弭,恐惧像看不见的手掐住了祂。
祂疯狂地求饶,口齿不清。
【拜托您,放过我!】
【我不该妄图冒犯您,求您息怒!】
【不能,不,能杀我!杀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有天使来救赎你,你将永远,沦陷于,黑——】
暗字没能出口,君天使被怪物们蚕食殆尽。
光芒消逝,冒出来的山石缩回地底,风掠过贫瘠漆黑的土地,千面怪物们继续撕咬土地。
黑暗世界再次恢复以往的昏黑和癫狂。
从始至终,宴朔都没有挪动过位置。
君天使凄惨死去的时候,更是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像席位上百无聊赖的观众,舞台上的演员在卖力嘶吼,竭力展现自己美妙的身姿,祂却看得愈发无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虚空传来声音,似乎痛心疾首。
【……这是你拒绝的第一千二百八十三位天使。】
宴朔无动于衷。
祂波澜不惊的冷漠神情,本身就是一种睥睨万物的傲慢,刺痛了虚空之上的某位存在。
仿佛恼羞成怒,虚空传来诅咒般的警告。
【你早晚会被污染侵蚀。】
【你早晚会失去自我。】
……
【你将永远沦陷于黑暗,直到意识泯灭虚空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听到前面那些话,宴朔什么反应都没有。
直至最后一句落下,祂倏然掀开眼帘。
黑雾形成漩涡冲天而起,形似利刃刺向虚空——
【!】
虚空中的存在闷哼一声,正想反击,却见顷刻间黑雾再次凝聚。
大地颤动,雷霆轰鸣。无数道气刃蓄势待发,宛如目露寒光的毒蛇。
【……】
再无半点声息。
宴朔冷冷地凝视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脸皮绷紧到颤抖,直至什么都感受不到,才收回视线。
原本被君天使控制住的怪物恢复活性,就地一趴,开始吞噬土地。
土地不予理睬,倨傲至极。
——祂不需要什么治愈,也不需要什么救赎 ,就算死,也没人能在祂的意识海内留下半点痕迹。
可就在宴朔准备退出意识海的时候,祂的大腿陡然一颤,被泛凉指尖温柔触碰的鲜明触感,自皮肤下汹涌袭来。
宴朔的眼皮子狠狠一跳。
但还能忍。
毕竟已经习惯了。
小触手每天两点一线,只要从祂眼皮子底下消失,必定是去找那名叫谢叙白的人类,揉揉抱抱摸摸都是常态。
作为祂的躯壳碎片,小触手也能使用祂的领域肆意穿梭空间。
除非把这糟心的玩意重新融回本体,或者时刻盯紧小触手,不然祂限制不了它的行动。
谢叙白还没正式走上成神之路,所以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人类对神明的触碰,如同微生物对人类的撕咬,若是打起精神提防戒备,反而可笑。
呼吸的功夫,宴朔眼里的波动几经沉潜,终于恢复冷漠,好似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
再下一个呼吸的功夫,鲜明的舒适感如同迅猛的电流打入脊梁骨,祂身体一软,差点从意识海的半空直坠下去!
另一边,谢叙白正握着小触手,用指尖轻轻揉动它柔软的吸盘。
小触手不受控制地扭来扭去,像被逗乐的小孩,憋不住笑。
【白白,好痒哦。】
说着很痒,却又用尖尖勾住谢叙白的手指,不肯放松。
谢叙白看出小触手的喜欢,弯起眸眼,点点它的吸盘:“准备好了吗?我们再来一次。”
治疗一共分三步。
一精神共振,二缔结精神链接,三他的意识体进入小触手的精神海,控制污染。
小触手的级别远高于吕向财他们,是以谢叙白在尝试精神共振的时候,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也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在他好不容易对上共振的波幅时,汹涌的负面情绪惊涛骇浪般袭来,差点让他昏厥过去。
他心悸地捂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冷汗湿透后背,吓惨了在众的一大家子。
可与之同时,谢叙白也终于感受到治愈时的阻力。
无论是吕向财、江凯乐还是小家伙们,都不会对他设防。这让谢叙白能够轻松地运转精神力,但也极大程度地降低了训练的效果。
他一个毫无履历的主任医师,难道会一个照面,就让病人们全身心地信任他么?
必然不会。
所以谢叙白渴望遇到阻力,只有发现问题,才能找到攻克的办法。
没能和小触手共振成功,反而激起他的无限斗志,有了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第数不清次数的尝试!
小触手的负面情绪浓郁得好像没有尽头,像凶猛的黑色风暴,一遍又一遍地将谢叙白吹倒。
谢叙白就一遍又一遍地站起来,再度迎接风暴。
他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要精神力还没有枯竭,就能重头再来。
这是一个相当枯燥且艰难的过程,尽管小触手竭力收敛,谢叙白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情绪疯狂颠簸的痛楚。
他的情绪由不得自己,有时揪心,有时怨恨,有时悲怆。
终于在某一刹那,谢叙白感受到小触手的内心似乎出现一抹松动。
他瞬间牟足劲儿,拼尽全力,抓住机会尝试共振,终于对上那段名为愤怒的波幅!
同时谢叙白迅速抛出精神力,精神力化作结实的铁链,飞扑过去捆住小触手意识海里的土地,精神链接缔结成功!
做完这一切,身心俱疲的谢叙白方能撑着身体,喘出一口粗气,揉揉吸盘安抚小触手。
小触手再怎么心大,都能感受到谢叙白的不适,当即有点畏缩。
【不要了,白白,你看上去很不好……】
虽然精神链接的刹那间,它舒服得仿佛要上天。但白白不舒服,它就忍不住讨厌这种感觉。
谢叙白亲一亲不安的小触手:“乖,我心甘情愿的,这么做对我有好处,不要担心,发现不对我会退出来的。”
【为什么我的内心会这么可怕?】
小触手越想越自闭,用力缠住谢叙白的指尖,生怕青年因为害怕而疏远自己。
“不可怕的,只是比其他人要多一些戒备,这很正常,说明小一比较警惕,是好事情。”谢叙白捏捏尖尖,笑着温声哄它。
待小触手不再抗拒,谢叙白顺着精神链接,成功抵达对方的意识海。
他看到荒芜疮痍的漆黑大地、猩红的天空,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鸣。
数不清的怪物游弋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几乎在谢叙白进来的一瞬间就发现了他。
因为有小触手的跟随,它们没有立时扑上来,只是裂开满是尖牙的嘴巴,淌着涎水,在旁边虎视眈眈。
谢叙白的视角从上到下,又从远至近:“……”
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瞬间冷静下来,认清这不是自己能治愈的意识世界。
贸然动手,或许会沦陷其中。
谢叙白摇了摇头,准备退出去,眼角余光忽然瞄见了什么,动作一停。
没几秒的功夫,好不容易遏制身体的异样,恢复寻常模样的宴朔出现在谢叙白的身后,嘴唇抿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青年不知道在他的意识海里胡乱倒腾什么,背对他半蹲在地,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宴朔呼吸不匀,眼神愠怒,在即刻发火的边缘。
对谢叙白有好感和好奇心是一回事,被触碰到内心世界又是另一回事。
他承认,是他轻视了谢叙白。他也没想到这个人类胆大包天到如此程度,谁的精神海都敢擅闯!
从此以后,他会把小触手关起来,不会再允许自己再像今天这样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或许是感受到背后滚烫的目光,谢叙白似有所觉地回头,和宴朔猝然对上眼。
宴朔正要伸手把他丢出去,却顺着青年侧开的身体,望见一个绝对不该出现这里的东西。
——一朵开在贫瘠土地上的花,而且还是大马路上随处可见的粉白色小花。
看到这一幕,宴朔鬓角青筋暴跳,努力压抑火气,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把什么东西带到了这里?”
“……”谢叙白当即从陡然撞见宴朔的震惊中抽离出来。
他把小触手和宴朔当成两个不同的个体,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男人。
同时他感觉到宴朔的愤怒和脚下大地的剧烈颤动,没有再犹豫,冷静且不失快速地吐出重点:“不是我带来的,这朵花就长在岩石下。”
“我看它努力地往外钻,但被石头压得起不来,就帮它把石头挪到了旁边。”
宴朔动作一滞。
他的视线投向谢叙白的双手,玉白的手指上满是黑泥。
后者单膝跪地,哪怕与他对峙,手也没挪开一点,在呼啸不绝的冷风和万千怪物的危险凝视下,护着一朵竭力生长的小花。
时刻充斥着刺耳咆哮和轰然雷鸣的黑暗世界,陡然陷入针落可闻的安静。
谢叙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绷紧肌肉,喉结滚动,谨慎地观察着宴朔的一举一动。
却看见笼罩在对方脸上的浓雾出现不稳的晃动。
那些白雾若碎裂的面具,一点一点地掉落下来,露出半边轮廓深邃的面颊,和一只瞳孔骤缩、恍若出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