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沈长戈一直是沈契的骄傲,明朗朝气又丹心侠骨,不仅与父亲感情深厚、紧密无间,周围人也无不夸赞他良善宽和。
如今,刚刚闯出一点名堂,就被坏女人勾去了神魂,变得不近人情,老父亲怎么忍得了?
沈长戈还不知道,自从接到他阵亡的消息后,沈契的身体就落下严重病根,一着急上火就十天半个月起不来榻。
日思夜想的大儿子回家来,没热乎几句,就要抛弃原配,与老父亲针锋相对,沈契又是一股急火,卧床二十多日,方能行动自如。
“我就不信了,我捧在手心里百般宠爱的乖儿子,真能不认我,真的为了外面的狐狸精,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沈契的病是好不利索的,但也没有性命之忧。养上几日,表面看着是个健全人,不受刺激还好,受点刺激便要歪倒。
像沈契如今的情形,就应该心平静气好好休养,若不然就是一副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的赖吧样,整日折腾汤药,自己遭罪。
但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什么病不病,死不死的,他的宝贝大儿子都要废了,他就是折腾死了,也不能蹲在老家窝囊死。
沈契决定带着儿媳妇追到京城去,他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迷惑人的狐狸精赶走,把大儿子扳回正道。
沈契病怏怏的,孙氏上了年纪也经不起颠簸,从吴县到京城走了半个月,又迎来更大的打击。
一是沈长戈已经带着大军出征收复荣城,二是沈奕把沈长戈从族里除名。
“你养的好儿子!”
沈奕见到沈契就是一通臭骂:“我原以为他是个人才,费尽心力教导,期望他光耀门楣。谁想到他竟是个色令智昏,脑子不够用的。刚刚挣得一点功劳,就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什么腌臜事都敢干。他不仅是要把自己的仕途走死,还要把沈家拖入火坑,真是个蠢货!”
“他……究竟干了什么呀?”
嫡庶有别,沈契从小在嫡兄跟前就矮了一头,如今见向来温和的兄长都气红了眼睛,当即差点跪下。
“还干了什么?”
沈契压低声音吼道:“你的好儿子,不正经娶妻纳妾,去偷别人家的媳妇儿,还偷偷把那女人带离了京城……”
“这……这……怎么能呢?”
沈契两腿一软,噗通跪地。他以为沈长戈是初尝风月,被一些低贱女人的狐媚手段迷惑住了。
怎的是别人家媳妇儿,他怎么有机会偷别人家媳妇儿呢?
“你猜猜,是谁家的媳妇儿,又是谁家的女儿?”
沈契心底漏洞,凉风呼呼刮,刮的脑子反应极快,一下就明白了那女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家媳妇儿,至少是沈家得罪不起的,他儿子这是得罪了大人物啊!
“他与之私奔的女人是前锦衣卫佥事韩广勇的女儿,是前太医院未院使的儿媳。韩家跟着宁安侯替魏王卖命,年初时被抄了家绝了户,未家受韩家牵连,未公子终身残疾,家破人亡。”
沈奕弯腰,提起沈契的衣领子,咬牙问道:“你猜未公子得势以后,会不会报复?你猜皇帝陛下若是知道了你的好儿子与罪臣之女私奔,会不会降罪?”
沈契惊得忘了呼吸,张大嘴难发一言,沈奕一把将他甩了出去,大声驱逐:“从今以后,你姓你的沈,我姓我的沈。你儿子闯的祸事我绝不会包庇,沈家绝对不能替那不肖子偿罪。同样的道理,就算明日他真的能够封侯拜相,我的儿孙也绝不上前巴结,我们从此断个干净的好。”
“大哥……对不住……”
“不必多言,你我从此陌路!”
沈契道歉的一礼还没行完,沈奕便摆手让家丁上前拖起沈契,丢出了府门。
与此同时,沈奕的夫人也把从此不相识的话说个明白之后,将孙氏和吴岁晚婆媳俩赶了出来。
谁惹的祸谁担着,天经地义。无辜之人不想被牵扯,更是人之常情。
沈奕得知沈长戈做下了糊涂事,便第一时间赶到未府赔罪,言明与沈长戈断绝关系,并提供了他所了解到的一切线索。
未轻煦并没有难为沈奕,笑意如风,以礼相待,更让沈奕心里没有底。
未院使因病离世,未夫人服毒自尽相随,两夫妻同一日出殡,儿媳妇却没有露面。
未轻煦对外宣称,韩婵接连受创,精神恍惚,见不得生人,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怀疑。
毕竟娘家满门抄斩,夫君受惩致残,但凡是个人,都得疯傻一阵子才对。
正常人只要代入韩婵的处境,都难受得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大家都在替韩婵悲伤绝望,都在盼着韩婵早日挺过去,与夫君和美如初。都在盼着韩家这一根独苗,早日立起来,过上正常的生活。
但正常人都想不到韩婵不是个正常人,她的追求是正常人理解不了缺德,她的行为也是正常人干不出来的阴损。
她不但不难受不在乎,她还丢下爱她如命的残疾夫君,跟着一个野男人私奔了。
看热闹的都在替她辩解,这不可能,下面探消息的人胡说吧?哪个人会这样呢?大靖朝两百多年,不讲廉耻,没有道义,坑人害己,韩婵是头一份啊!
甭管别人怎么说,韩婵与沈长戈携手远去,花前月下,缠绵悱恻,轰轰烈烈,过得比阳光都灿烂,活得比花朵都鲜艳。
京城大户人家,眼线遍布每个角落,魏王造反,韩未两家死光了一户,又绝后了一户,本就被很多人盯着。
韩婵无脑出走,凭着沈长戈的浅显道行,很难不留下蛛丝马迹。
知道一点真相的人,都在等着看未轻煦的反应,看他怎么报复。都在等着皇帝陛下何日知晓,如何降罪 。
然而,大家都失望了,未轻煦像没事人一样,又做回了温文儒雅的贵公子。只是每日去宫里上值的地方变了,从太医院改到了司礼监。
难道是未轻煦身体受创之后,也失了一个男人的血性,就乖乖认下了这顶绿帽子吗?
是爱意战胜了仇恨?
是净身房的那把刀,割残了身体,也割断了胆量?
是未轻煦服药过量,伤了脑,忘了情,打算一辈子做行尸走肉?
谁知道呢?
当事人都不追究,其他人也不会宣扬,渐渐的就无人再提起。
只是,沉默无语最痛苦,风平浪静最危险。
未轻煦用羽化散维持着理智体面,也因着羽化散放纵着暴虐无常。
他的快乐遥无归期,他的痛苦远无边际。
“父亲,母亲,我们不能在此停留,免得被有心之人报复!”
突然被赶出沈家大门,孙氏不理俗物多年,早就没了主意,沈契伤心过度,只是捂着胸口发呆。
吴岁晚当机立断,叫上家丁和车夫,赶在天黑之前出了京城。
沈契又一次病倒了,在距京城百里的小镇上,沈家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又休养了二十多日,沈契才恢复一点人色。
自从得知儿子在外面招惹了野女人,沈契在短短两个多月里,须发皆白,苍老了二十岁。总是发呆走神,一个人喁喁私语,睡梦中也呢喃着沈长戈的名字。
“去荣城,即刻出发去荣城,长戈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那是我的儿子呀!他不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我得去救他!”
“他若是执迷不悟,我就杀了那狐狸精……”
“别在外面当官了,回到家去,我养着他。”
“我的儿子不需要什么大出息,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能活着就好了!”
暑热消退时,沈家人启程,朝大靖朝西北方出发,即使荣城正在打仗,也阻止不了老父亲挽救沈长戈的步伐。
京城距离荣城两千多里路,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全靠吴岁晚张罗着。走走停停,从初秋走到了深冬,一路收获颇多。
这是吴岁晚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识外面的天地。
当一个人从高高围墙里仰望的天空,变得无边无际,她的心也会跟着扩张到无限无垠。
那些看不开,想不明白的破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吴岁晚第一次感受到自由广阔,也是第一次渴望永远逃离高墙大院。
走了两千里路,一天换一个风景,吴岁晚始终在思考一件事,回不去吴家,迟早也会离开沈家,她该怎么生存于世呢?
要有一技之能,有银子,有房子,有田地,那些撑起门户的男人应该有的,想要自己顶门立户的女人也应该有。
深秋时节,沈家一行人出了京城管辖,踏入了荣城地界,抬眼远望,都是待收割的粮食。
吴岁晚走在一片糜子地里,随手托起一穗果实掂了掂,已经来过一场霜冻,糜子穗还是轻飘飘的。再弯腰抓起一把泥土,又黄又干结成块,使了劲也捏不碎。
荣城的田地广阔,但大半都是山坡高岗,常年干旱,除了糜子和豆子,根本见不到其他庄稼。
以吴岁晚的经验来看,此地种上十亩都赶不上吴县六亩的收成。
最大的症结就是干旱,十天半个月都不下一场雨,总算盼来一场雨,地皮都氤不透,又亮瓦晴天的。
吴岁晚奇怪,为什么不挖渠灌溉呢?为什么不种植其他更耐旱的庄稼呢?
白瞎了这大片土地!
吴岁晚感叹,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够拥有一望无际的田地,要想法子好好经营,不仅要衣食无忧,还要富甲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