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村人的不善,吴岁晚从小到大见过太多,反倒麻木了。更多的时候,她是快乐的,杨家村的山,杨家村的河,杨家村的一草一木都是好的。
只要她躲开人群,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吴岁晚十岁了,到了爱美的年纪,那一年春日,漫山遍野的山花盛放时,她采摘了一大把放在背篓里,又挑了五颜六色的野花,一朵朵簪在了辫子上。
她揽溪水自照,觉得甚美,迈着雀跃的小步伐回到村里,正赶上一群小姑娘围着卖货郎挑选珠花。
源于好奇, 她凑近了一些,多停留了一会儿。
王家的二丫头比吴岁晚大四岁,平日里就是个心眼子鬼道的。见一个小姑娘穿着年老妇人才穿的青色麻衣,还洗得发白,缝缝补补,脚上踩着草鞋,手指盖里藏着污泥。尤其头发上沾满了野花,打扮得像个花篮,那模样真是好好笑,欺负她应该会更好玩儿。
“岁晚妹妹,你也要买珠花吗?过来瞧瞧呀,我帮你挑一个。”
王家二丫头热情招呼,却让吴岁晚后退了两步,两手紧拽住背篓的袋子,结结巴巴回道:“不了不了……”
一年到头,村里人都不搭理她,吴岁晚冷不丁被人上赶着招呼,自然显得不知所措。
再说了,她哪里有银子买东西。刚刚在山里爬上爬下,摘了一背篓野菜,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在吴岁晚看来,卖货郎箱子里的东西都很值钱,都是宝贝。她的腰包里没有一文钱,若是凑近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喜欢就来看看,试戴一下……”
王家二丫头几步上前,拽住了吴岁晚的胳膊,硬把她拖到了卖货郎的箱子前。
其他小丫头也没有几个良善的,都知道王家二丫头的本性,突然搭理一个人人嫌恶的野种,定是存了戏弄的心思,也跟着瞎起哄。
“想看就看呗,看看又不花银子。”
“是啊,不但看不花银子,摸一摸也不花银子。”
“你要不要戴一个试试?这些都是好东西,比你那些野花野草强百倍。”
吴岁晚鲜少与人接触,从小到大忍受过很多恶言恶语,一直独来独往,突然被一群小女孩儿包围住,叽叽喳喳说些亲近的话,只觉得害羞和欢喜,分辨不出来她们笑容背后的邪恶。
“我看看就行了,都挺好看的,我不买的,我就不碰了……”
吴岁晚一边小声推辞,一边想退到人群之外,但各位小姑娘却拦着她的去路,甚是热情。
“戴戴看嘛,岁晚长得挺好看,戴上这珠花更好看!”
“谁说岁晚长得丑呀?咱们整个村子里就岁晚最好看了,戴野花可白瞎这张脸了!”
众人七嘴八舌劝说,也七手八脚地将各式珠花往吴岁晚头上戴,她说这个好看,她又说那个漂亮。
吴岁晚两手攥着背篓袋子,觉得哪里不妥,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紧张兮兮的任人摆布。
直到王家二丫头朝其他人使了一个眼神,大家突然做鸟兽散,只留下满头珠花和野花的吴岁晚,站在卖货郎的箱子前发呆。
卖货郎是个三十出头的矮瘦男子,一见吴岁晚的样子,就知道她买不起,其他小姑娘也没有要买的意思,还是抓紧走走下一个村子,兴许能多卖两件,于是,便黑着脸一件一件往回收东西。
吴岁晚突感无地自容,也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珠花摘下来,放到货箱子里,只是她抬脚刚要离去时,卖货郎却大喝道:“死丫头,你别走,我那只最值钱的珠花怎么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
“不不……没有没有……”
吴岁晚被吼的僵直了身体,两手胡乱地在发髻上摸索,把一朵朵娇嫩的野花揉搓得掉落于地,失了颜色。
“没有啦……我没拿,你看看,我全身上下,哪里也没有啊!”
吴岁晚急白了脸,辩解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卖货郎没有抓着吴岁晚不放,还在各处找寻。刚刚离去的那群小姑娘,却像是约好了似的围拢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吴岁晚是个小偷。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偷东西……”
“不是我,我不是小偷,我没有……”
吴岁晚弱小无助,陷在人群中摆着手,流着泪,一遍遍重复着,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做坏事。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看笑话的人也越聚越多,吴岁晚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浑身颤抖的她被卖货郎扯住了衣领子,一定让她回家取银子,赔珠花钱。
卖货郎走街串巷,什么事儿没见过,早就看出了一点苗头,但他那只珠花的确最值钱,一时无法判断是谁偷的,只能抓住吴岁晚不放。
一群村民浩浩荡荡,簇拥着嚎哭不止的吴岁晚回了家,李婆婆听见动静拄着棍子出了门,一看那架势,再听众人的指责和谩骂,立即就明白了几分。
“你这死丫头,怎的那么不要脸呢,什么事都干,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李婆婆手中的棍子,还是吴岁晚从山中为她锯来的,如婴儿手臂般粗细,打磨得光滑平整,只为了外祖母走路时稳当些,有个抓手。
此时此刻,一棍接着一棍打在了吴岁晚后背上,彻骨的疼痛,让她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村民们哄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哎呀,算了算了,我他娘的今日认倒霉了……”
最后还是卖货郎看不下去,抓住了李婆婆的手腕,只是说不用她们赔了,而后骂骂咧咧地走远,声称再也不来这村子卖货了,那些村民们才各回各家。
方家的小院子安静下来,李婆婆抱起哭到抽搐的吴岁晚回了房,将她安置在榻上,而后坐在一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没有……不是我……我不会干坏事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吴岁晚后背红肿,五脏六腑都揪着疼,到了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嗓子肿了,咽口水都疼得浑身颤抖,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她仍然蠕动着唇瓣,重复着我没有干坏事儿,不是我偷的……
吴岁晚痊愈后,已是初夏,她变得更加胆小内向,谁来搭话都是能躲就躲,能不说就不说。她时常一个人待在山坳里,和花草树木为伴,她觉得,哪怕是蛇虫鼠蚁都比人来的好看。
六月末,李婆婆病得更重了,有日晚间还咳出了血。吴岁晚是不知情的,只是好奇外祖母为什么起早贪黑地给她改衣裳。
“祖母,我的衣裳够穿了,整日在山里跑来跑去,也穿不出好的来,不用浪费功夫……”
李婆婆手中的淡绿色罗裙,是芳芳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平日都是压在箱底,舍不得穿的。如今被李婆婆咔嚓咔嚓几剪刀,毁小了一圈,吴岁晚甚是心疼。
她想,若是娘亲在那边知道了,也是会心疼的吧!
李婆婆坐在榻边,调亮了油灯,眯着眼睛一针一线缝起来,神情是那般认真,还藏着淡淡的忧伤。
她很无能,养了一个女儿,养了一个外孙女,都养得一塌糊涂,连为她们绣一件嫁衣的机会,老天爷都没有赏过她。
“岁晚,你娘亲若是知道你穿着这件衣服回了吴府,她会高兴的。我要把它改的漂亮点,让你娘更高兴……”
“祖母,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吗?”
吴岁晚连忙从被窝里爬出来,扯过外祖母的衣袖,哭泣道:“祖母,你别不要我,我很乖的,我很听话,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好孩子……”
李婆婆放下衣服,把吴岁晚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哄道:“我的岁晚最乖了,是最好的小姑娘,祖母怎么舍得不要你。但是你长大了,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小山沟里。你舅舅是个指望不上的,祖母得给你想个出路,让你下辈子衣食无忧,还得有个强大的娘家依靠,没人再敢欺负你……”
“祖母,我那父亲不会要我的,他连我娘亲都忘了,也不会对我好的……”
“岁晚不怕,外祖母想办法,咱们总得去试一试。”
李婆婆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是忍着没有落下来。
“岁晚,以后只剩你一个人,你也要开开心心的,遇到再大的难事也别学你娘亲,要死要活的。你要记住,没有人疼你没关系,外祖母疼你,外祖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时时看着你呢,你要好好的……”
那一夜,吴岁晚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在外祖母怀里,恬静温馨,往后很长一段岁月,再也无法体会到的安稳。
李婆婆连夜改好了衣裳,倾注了所有慈爱,所有盼望,所有祈求与祝福。
老天爷开开眼,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