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张起灵的脚步一顿，再一步迈出，就见视线内的一切陡然变换，似乎是冲破了什么封印，又像是跨过了一道什么看不见的门，眼前的红色尽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妖风，一阵一阵的随机在某个地方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还有恍若传说中的阿鼻地狱才会有的黑色山脉连绵不绝，若有若无的，似乎还能看到些许暗红色的什么光亮在不规律的闪烁。
他凝神警惕，眉眼都显得越发凌厉了。
跟随殳刃踏步而行，他注意到脚下的地面也都变成了坚硬的地面，相当平整，就像是外面的柏油马路，偶尔也会有些碎石头，泛着黑色的亮光散落在各处，张起灵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没敢触碰，绕着走了过去。
“那东西对你来说没什么用处，但也没什么害处，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捡两颗玩，不过别送给别人，他们未必能受得住。”殳刃大概是注意到张起灵扫向碎石头的眼神，轻声介绍了下。
张起灵摇头，殳刃也就没有再接话。
这任起灵人与她实在是太陌生了，她完全不了解与他有关的一切，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怎么相处。
“你……没什么要问的吗？”片刻后，殳刃犹犹豫豫的问他。
张起灵脚步一顿，盯着殳刃的目光深邃幽怨，似乎蕴含了所有情绪，又好像不含一丝情绪。
殳刃闭了闭眼，将心中翻涌而起的言语压回去。
“抱歉，是我着急了，明知道你丢失了许多记忆还这样，是我的错。”
张起灵却忽然开口安抚她：“我有记忆的时间不算长，这些年我一直希望有个过去和我有关的人能出现，他们出现了，但都各有目的，但你不是。所以能遇到你，我很高兴。”
殳刃一愣，看着认真而地看着她的张起灵，倏然莞尔。
“其实，我也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左看看右看看，女傀发现自己没法告诉两人这句话，只能在脑子里幽幽长叹。
她等了几千年才等到的轮回的机会，此刻真的是很高兴，可惜旁边两个人都听不懂她说话，她觉得很遗憾。
殳刃和张起灵可不知道旁边一直呆呆站立的女傀此刻在想什么，只是彼此深深对视一眼，然后便沉默着又往前走了。
女傀：……
都说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两人一傀在看不见出口的黑色山脉中又走了许久，张起灵估算了下时间，大约有一个小时，几人又经历了一遍刚才的事情，瞬间内眼前场景再度变换，铁索横山、峭壁深渊，桥下有幽蓝河水，时不时窜出一股冥火一般的骷髅型不知名物体，朝着他们嘶吼，但不到一秒就又潜回河里。
“剩下的路你不能走，在这里等我吧。”
张起灵看着殳刃，点点头。
殳刃踏上铁索桥的一瞬间，张起灵看见所有铁索上立刻燃起了赤红色的火焰，顺着殳刃的衣裳和肢体蔓延而上，将她淹没，可偏偏火焰没有对殳刃造成任何伤害，连她的发丝和衣裳都没有被点燃的迹象，本该将她掩埋的火焰甚至有几分透明，让张起灵能够透过火焰确认她的安危。
与之相反的是女傀。
女傀在踏上铁索桥的一瞬间，爆发出高亢的尖叫，整个傀都扭曲着倒下去，躺在铁索之上，翻滚，挣扎……
殳刃没有回头，也没有出言安抚，只是静静站立，任凭火焰燃烧。
良久，女傀才拉扯着铁索艰难起身，铁索因为她的拉扯剧烈摇晃起来，殳刃却如山间松竹稳稳站立，不晃不摇。
在女傀终于能够勉强站稳后，殳刃点点头：“恭喜，你熬过了第一关，走吧。”
张起灵目送两团红色的人形火焰渐渐远去，抓着纸伞的手微紧，然后又迅速松开。
没事，她是同类，不会轻易消失不见的。
不会。
他垂下眼眸，在心里对自己说。
殳刃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张起灵一个人站在原地，安静又挺拔地站立着。
殳刃沉默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
张起灵闻声抬头，迎接仍旧一身烈火的殳刃归来。
他打量了一下殳刃，清澈的目光让人无法对此生出任何排斥的感觉。大约是确认了她的安全，张起灵收回目光，等着殳刃走下铁索桥。
“她已经到她想去的地方了，我们也走吧。”她扫了一眼张起灵的周遭，在自己身上找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其他能摘下来的，只好将手腕上的红色手绳递给了他，“这个带上，拿着也行，把伞给我。”
张起灵顺从照做，将手绳拿在手里。
“凡是幽魂，皆喜食生气，纸伞上我的气息虽能遮蔽你的生气，但毕竟是死物，过多徘徊在你身侧的幽魂会对它有消耗作用，才会引得那些幽魂攻击你。”
殳刃此刻像个老师一样，将自己知道的知识缓缓道来，企图将它教给别人。
而那个“学生”也认真聆听，将对方缓缓道来的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来填补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空白。
两人并肩疾行，在黑山花海间，渐渐走远。
“你能断生死，却无法直接摧毁亡魂，就像我可引渡怨魂，却不能直接将未死之人送去轮回一样，这都是你我的天赋所带来的限制，属于有所得便有所失，若要强行越过那条线，比如我一定要灭了某个人的生机，或者你一定要摧毁某个游离人间的孤魂野鬼，也不是不行，但那要付出代价的。”
殳刃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深：“一个两个还可以，多了，那代价你我就未必付得起了。”
张起灵点点头，然后似乎想起来什么，对殳刃说：“你若是遇到必须要杀的人，可以来找我。”
殳刃一愣，然后轻笑着低下了头，没有应答却也没拒绝。
但她的心里却是软了一下。
张家的起灵人啊，素来温柔，无论性格。
两人脚程极快，出来的时间比进去时短上一半，待两人踏出那道仍叫张起灵忌惮的黑色巨门，天上已经高高挂起了明月，略显稀疏的星星在空中闪烁，衬的夜色更浓。
“我该走了。”殳刃朝张起灵伸手，想拿回自己的手绳。
张起灵停顿了片刻才把东西递回来。
“天赋能力者之间同气连枝，你我两家更是渊源不浅，若有事要我帮忙，尽管来找我，我最近在北京，具体的位置，以你的本事，应当能找的到。”殳刃接过手绳系在手腕，抬头朝他笑笑，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张起灵一言不发。
殳刃对张起灵的异常恍若未闻，微微欠身算作告别，便转身离开。
夜色朦胧间，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下，殳刃穿行而过，张起灵留在原地，在一天之内，第二次目送殳刃离去。
在过去很久以来，张起灵一直是那个率先转头离开的人，他几乎没送过别人，也不用别人相送。
长久的异于常人的寿命让他见多了离别，于是他开始习惯这种感觉，即便失去了记忆，那种习惯也刻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未被磨灭。
这让他免去了诸多痛苦，但也偶尔有那么一瞬间，会让他的心起些波澜，如今也是，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的一个人，却在还没有太多了解时就要分别。
他没有难过，但他有了情绪。
目光落在脚下的枯枝落叶上，张起灵迷茫。
他现在是什么情绪，他分不清楚。
一个人从林中走出，殳刃顺着水泥路走到一个镇子上的停车场里，不知道从哪摸出来把车钥匙，打开一辆看起来还不错的车，开着就走了。
车是合法的——别人送的。
驾驶证也是合法的——但是直接砸钱，没亲自去考。
身份证也是合法的——但信息是杜撰的。
她毕竟属于特殊人群，还是有点人脉能用的。
开着车回到她在北京的居所，殳刃整个人在松软的沙发里缩成一团，扯了张毯子裹在身上，她的目光落在虚空，怔怔出神。
良久，她从毯子里抽出双手，覆在脸上，然后好像还嫌把自己藏的不够好一样，又屈起双腿，带着双手把脸埋在膝盖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分针在石英钟的表盘上转了两圈，房间内突然穿出一声短促的笑，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语：“阿婼，邹霁……我终于找到这任起灵人了，真好，真好……”
她在月光中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似是怀念，似是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