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惊鸿这一跪太干脆利落,没给在场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也终于成功堵住了沈建清的嘴。
他担心儿子,顾不上继续找茬,急匆匆的领着护卫走了。
他前脚走,赵元琢后脚就领着一众侍卫过来了,满脸歉意:“谢大人,对不住,我们来晚了。”
谢今朝轻笑道:“哪里哪里,刚刚好。早一分太早,晚一分又太迟。”
赵元琢愣了愣。
谢今朝长相太温柔,常常未语而先笑。然而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笑只是浮于表面的繁华,不到眼底。
今天显然有点儿不一样。
沈建清的找茬似乎丝毫没能影响他的心情。又或者说,他是因为故人重逢而喜悦。
愣怔片刻,赵元琢道——
“谢大人,我护送你和付公子去见陛下?”
谢今朝微微颔首:“有劳了。”
赵元琢试图从推着谢今朝的那个御前护卫手中接过轮椅,然而谢今朝却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付惊鸿,笑道:“不知付公子可方便么。”
付惊鸿唇边也带了点笑。
他还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缓缓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话音落下,他非常自然的接过了侍卫手上的轮椅,推着谢今朝向前走。
动作娴熟,一点也不像是第一回坐这种事。
赵元琢目光闪了闪,随即示意众人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宫门口而去。
然而刚进宫门没多久,杨涛从后头跟上了赵元琢,低声道:“今天多亏赵大人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卑职多谢大人了。”
赵元琢侧目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过来时安王人都走了,杨侍卫说这话,莫非是要羞骚我不成?”
杨涛自知差事办的难看,本想说两句漂亮话讨好赵元琢,让他在沈燃面前帮忙美言几句,却没想到拍马屁直接给拍到了马腿上,赵元琢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被赵元琢三言两语怼的哑口无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赵元琢也没再理会杨涛,而是抬头看向前方的付惊鸿。
刚刚的事情其实他全部都看在眼里了,如果不是因为付惊鸿当机立断,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安王世子坠了马,杨涛的懦弱险些就让谢今朝吃了大亏。
赵元琢暗暗叹口气,忽然道:“杨侍卫,我有句话,不知你愿意听么?”
虽然杨涛年纪比赵元琢大不少,但耐不住对方职位比他高。
官大一级压死人。
皇宫这地方,从来不讲年龄,只论地位。
杨涛赶紧弯腰陪笑道:“大人尽管说。”
赵元琢道:“我一直都觉得,一个人要是两边都不想得罪,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两边都得不着好。今天若是谢大人有闪失,陛下容不得你,安王也绝对不会保你,可若是谢大人无事,或许安王会恨你,但是陛下和谢大人都会记得你的仗义,不会亏待你,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掂量着吧。”
…………
御花园。
谢今朝道:“不是说要见陛下,公公怎么带我们到御花园来了?”
元宝掐着兰花指笑道:“陛下说近来御花园风景不错,既然谢大人和付公子都是有名的才子,那待会儿边说话边赏花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也可稍稍缓解付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表达陛下急急召他进宫来的歉意。”
付惊鸿闻言哈哈一笑。
他微微躬身,向着元宝一礼:“陛下这可当真是体贴,请公公先行代我谢过陛下,就说我不胜感激。”
说完,他还顺势将一物递在元宝手中:“金玉等俗物不趁公公,这是我家乡里的小物件,请公公留着赏玩吧。”
元宝毕竟在宫里伺候的久了,什么宝贝没见过,付惊鸿给他这东西,虽然说非金非玉,可是价值却显然比金玉要贵重的多了,想拿去换银子,或者自己留着都可以,最难得的是不扎眼,而且也很好携带。
元宝登时眉开眼笑,拍着胸脯保证道:“付公子就放心吧,这话我肯定给你带到。你不知道,陛下对你可是赞赏有加啊,你的前程都在后头呢!”
一高兴,比预计多说了不少话。
作为沈燃身边的太监总管,平日里阿谀奉承元宝的人自然也不少,但像付惊鸿这么爽朗大方,会说话会来事儿的人也少见。
一般人要么是囊中羞涩送不起太贵重的礼物,要么是自己的身份尊贵,瞧不起阉人,即使有求于人,也不肯送贵重的礼物,再不就是礼物挺贵重却不怎么会说话,讨不得元宝的欢心,他收完礼物没两天又把人抛到脑后了。
话说的差不多了,元宝又命身旁的小太监将带来的各色精致点心和小菜摆在了御花园的石桌上:“陛下一会儿就到,谢大人和付公子先用些点心吧,这些全都是陛下比照江南那边的口味,特地吩咐御厨做出来的。”
付惊鸿闻言又是一番感谢之词,哄的元宝眉开眼笑,揣着他送的礼物离开时都还合不上嘴。
眼看着元宝领着一众小太监消失在拐角处,此处除了谢今朝和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付惊鸿这才坐在桌子旁边的石凳上,随手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扔进了嘴里:“还别说,这皇宫里的厨子的确不错。”
谢今朝刚拿心咬了一口,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注意仪态。”
“怕什么?这又没别人。”
付惊鸿又拿起一块点心直接扔进嘴里,瞧着谢今朝,笑道:“除非你嫌弃我。”
谢今朝微微一笑,温言道:“想多了,我是怕你未来娘子嫌弃你。”
付惊鸿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懒懒道:“那你也想多了,我就是抱着块木头啃,想嫁给我的女孩子照样从城南到城北,准保你三天三夜数不过来。”
谢今朝微不可查的扯了扯唇角。
他侧头,似笑非笑道:“尔无颜吾奈尔何?”
“诶?这怎么还骂上人了。”
付惊鸿无奈道:“与尔同游,动辄覆舟啊。”
谢今朝扬眉看他:“不行?”
“行行行,怎么不行。”
“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就算你不对,也按上一句执行。”
付惊鸿缓缓斟上一杯酒,修长如玉的手给谢今朝把酒杯递过去,桃花眼里满溢了轻轻浅浅的笑——
“都是我的错,我赔罪。”
“原谅我吧。”
付惊鸿不仅弹的一手好琴,而且还天生一副好嗓子,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尚可,可如今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
声音清冽而无辜,笑意流转不断。
扰的人心烦意乱。
谢今朝抿了抿唇。
下一刻——
他从从容容的接过酒杯,从从容容的将酒一饮而尽,从从容容的……
酒杯放在石桌上,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度,发出了“咚”的一声。
惊起几只飞鸟。
付惊鸿在这时候转过身去,肩膀抖得怎么也止不住。
嗯,他果然是故意的。
谢今朝面无表情的道:“你这爱捉弄人的毛病还是没改。”
跟他不一样,付惊鸿从小就活泼跳脱,喜欢捉弄人,上课给他传纸条,有时候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说一些正经做学问的书上几乎就不会出现的奇闻异事,甚至还将春宫图伪装成正经书放在他桌案上,仿佛就为了看他不好意思一样。
“你这动不动就要害羞的毛病不也没改。”
付惊鸿终于止主笑:“当今陛下知不知道,你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为但凡有姑娘过来跟你调笑两句,你就要手足无措,保不住这副清清冷冷的谪仙样子么?”
听付惊鸿提及过去的事情,谢今朝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过去离自己已经很远了。
又或者说,过去的他在知道自己站不起来那天就已经死了。
除了付惊鸿和谢长宁,他也不想再和任何“过去”扯上关系。
包括过去的他自己。
付惊鸿看着他的眼睛:“世人说我是浪子,说你是谪仙,所以我们就只能打扮的衣冠楚楚,然后粉墨登场,按照那些人期待中的样子去唱这场戏,可我非常清楚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一直记得你本来的样子。”
“谢润,付氏一族于我无恩义,我亦不会在意他们的荣辱,我之所以到这里来,也并不是应皇帝的召,而是赴你的约,你与我说,你依旧有锐气,你会站起来,我信你,我要亲眼看到,不止盛京城,天涯海角我一样会去,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但你不可拿我当做外人,更不应该认为我们是可以被无知蠢货轻易离间的。”
“否则,我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
御书房。
沈燃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修长食指轻扣桌面:“跟付惊鸿相处的这段日子,觉得他怎么样?”
沉吟片刻,陆青云道:“这位付公子非常会做人,办事也体贴周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就是稍微有点风流,而且讲究也有点多。”
说着,陆青云把进京路上的事,还有方才在宫门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都向着沈燃叙述了一遍。最后把沈燃给听笑了:“这付惊鸿倒的确是个妙人,胆子晒干了怕不是比窝瓜还大,朕用金牌召他进京,他拉两个侍女出来拖延,沈建清统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也敢给从马上弄下来。”
“事情实在太巧了,当时赵大人本来是要带人去拦安王的,可是付惊鸿不让,说他有办法,然后不远处安王世子就莫名其妙忽然落马了,所以臣和元琢总觉得此事与他有关系。”
陆青云犹豫道:“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情是他做的,臣和赵大人也没看见。”
“所以才说他是个妙人啊。”
沈燃轻笑了一声:“难怪谢今朝自己不要升官,巴巴的举荐了他来。朕还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一见他了。这么长时间,体己话也应该说完了吧,摆驾吧,到御花园去。”
陆青云微微一怔,下意识道:“陛下让人把他们安排在御花园,是有意给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私下里说话的么?”
沈燃侧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觉得呢?”
那目光玩味又凉薄。
陆青云心里蓦地一惊,急忙低头道:“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沈燃没有什么笑意的扯了扯唇角。
当然是有意的了。
薛子期在意家人。
谢今朝别有所求。
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并不真的心服他。
那么付惊鸿呢?
这个如今名声赫赫的江南才子,靠着拉拢名宿大儒抢尽嫡子风头,无半分功名在身,敢跟沈建清打擂台,行事也狠辣果决,不似那等妇人之仁之辈,却日复一日留在江南,给自己挣不到一个来参加科举的机会。
是真的挣不到,还是压根不想挣?
沈燃不是明君,先帝沈建宁自然也不是。而区别在于,跟沈燃登基之后的无所顾忌,肆意妄为比起来,沈建宁还是极在意自己明君的名声的。
可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他的恐惧庸懦和外强中干。
辅佐这样的君王只能藏拙守成,或者成为迷惑君主的奸佞。
否则是很难实现自己的抱负的。
沈燃心知肚明,恐怕付惊鸿不服沈建宁,也一样不服他。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对付一个人,必先了解一个人。
陆青云去请付惊鸿的这段时间,沈燃也没闲着。
他一直都在暗中了解付熠。
对方的喜好,对方的诗作。
对方的脾气秉性。
以及所能够了解到的一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付惊鸿这个人够聪明,有抱负。
但他并不是薛远道和温如松那样的忠臣,他也没有凭一己之力扶大厦于将倾的清澈和愚蠢。
他对大周不抱希望,那么他就独善其身,不来趟这趟浑水。
即使如今他来了,也未必能有多少忠心。
但沈燃要的,可从来都不是表面的臣服。
反正他们早晚可以找到私下里说话的机会,那他大大方方给他们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