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正中痛处,何护再怎么装,两颊微微扯起来的肉可不像放松的样子。
滕谅敲着桌面,第一反应:有故事啊。
喉结上下滚动,何护没有办法继续冷静,润和的气息被剥了个干干净净,如今这个周身凌冽的才是真正的他。
滕谅静静盯着何护,就等着他先开口。
最先坐不住的人必然会失去先机。
无声的对峙让房间里的气压陡然变得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误入的小秘书放下资料,逃命似的离开办公室,回过神来身后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冷汗浸湿一片。
滕谅慢悠悠地翘起二郎腿,身子往后一靠,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说:我可以和你耗上一整天。
“我和阿青的关系,由不着你一个外人置喙。”何护终究失了先机,和制冷机似的往外冒寒气。
滕谅毫不受影响。
笑话,平时和黎安这个行走的制冷机待的时间久了,哪里还会怵别的冷气?
“叫我外人,那多生分?我和老师好歹师徒一场,何总不爱屋及乌也就算了,怎么还咄咄逼人?我真的伤心了。”滕谅眨了下眼睛,满脸戏谑。
何护望向滕谅的视线没什么波动:“阿青已经走了,我不管你以前和她什么关系,现在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她。”
这厚颜无耻的话语,滕谅一时间竟然气得笑出声。
突然间,滕谅觉得面前这人的面目真是有些可憎,他皱了皱鼻子:“何总,虽然我知道你是人中豪杰,但我是真没想到,你这大肠直通口腔,属实是震惊我上下十八代了。”
滕谅说完,何护的脸直接涨成猪肝色,为数不多的理智让他保持可笑的体面。
“诶呦。”滕谅放下脚,凑上前看何护,“真生气了?你可别气晕了,不然我的问题可没人能回答咯。”
何护腾地把文件夹砸在桌面,发出砰的一声,他扯松胸口前的领带,用眼神催促滕谅。
“八年前,苏老师参与调查晋省黑矿事件的新闻,但是据我所知,当初跟进到最后的只有叶擒和key。”滕谅抬眸,“何总,我想请问一下,苏老师为什么会中途离开?她的资料又为什么做了单独封锁处理?”
闻言,何护眼神闪烁一瞬,随即又恢复镇定:“私人原因,不便告知。至于资料封锁的问题,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是我要求的。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员工,这应该只算人之常情?”
他边说着,滕谅边拿出手机,像是在记录,听见何护的反问,还点了点头,看起来听得特别认真。
当然,如果黎安在场,恐怕是一点不会相信滕谅的表现。
这不,何护刚说完,滕谅就把手机查到的新闻资讯推到何护面前。
刹那间,何护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滕谅歪了歪头,神色无辜:“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还有另外一个猜测,不然换我说说?”
看似是询问,实则只是客套,何护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八年前的大新闻不只晋省,苏市也很热闹。”滕谅手指点了点屏幕上新闻,“这则关于苏市‘保护伞’的新闻,是贵台的吧?”
“确实写得不错,虽然新闻没有署名,但这文风我可熟悉了。”说着,他倾身上前,“何总,她可是我的老师啊。”
何护直直撞进滕谅的目光,太阳穴的位置微微鼓起来。
没得到回应,滕谅坐了回去,耸耸肩膀:“既然你没话说,我就继续了?晋省的新闻虽然大,但毕竟不在苏市,也不在你的可掌控范围。”
“不过为了新闻,你和老师都打算赌一把。直到你得到了苏市‘保护伞’的新闻线索,你当下决定将老师调回本市。”
滕谅顿了顿,一脸“我能理解”的表情:“再这么说,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终归更容易控制。老师回到苏市,展开调查,一切明明都很顺利,但是中途出了个岔子,我猜那个岔子叫‘刘沁弦’?对吗?”
手心里的文件被捏得皱皱巴巴,何护没说话,唯独眼底尽是血丝。
见状,滕谅扬了扬嘴角:“看来我很幸运,都猜对了。我查过资料,刘沁弦在新闻发布前四天,选择了自杀。”
“何总,这时间会不会太巧了?你和老师,在这里面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拯救者,还是杀手?”
语气急转直下,本就难以呼吸的气压此刻更是低到尘埃。
何护一直冷静的面具有了裂痕,积压的情绪即使爆发,但也是沉默的:“证据呢?没有证据,你说的什么都不是。”
滕谅抿唇,表情为难:“你说得对,我没有证据,但我有证人啊。我最近交了个朋友,是个半长发女孩,她不仅是刘沁弦的铁杆粉丝,更是她的好朋友。”
“何总,你觉得你想要的证据,她会有吗?不然我先和她聊聊?”
听见滕谅提到粉丝,何护的眼神变得诡异,看着滕谅仿佛在看一个怪人:“那个女孩长什么样?”
闻言,滕谅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依旧,按着照片上的人描述:“半长发,总爱穿碎花长裙——还带了串手链。怎么样?何总认识?”
滕谅说完,却见何护腾地起身:“不可能!那个人早就在一场大火里意外身亡了!”
话音落地,滕谅收敛了笑容:“什么?意外身亡?”
何护微微喘着粗气,脸红脖子粗,抓了把还算茂密的头发,在原地直打转。
滕谅眯起双眸,站起身:“何总,火灾在哪里发生的?还有,你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
电梯迟迟等不到,滕谅只能一路从几近顶楼的地方跑下去。
晚高峰的时间,路堵得地图上一片红,跟走红毯似的。
滕谅干脆扫了个小电驴,哐哐朝苏市南边的郊外赶过去。
电话催命似的响起,滕谅单手握着方向,把手机夹在耳朵下面。
“滕记者。”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是风的声音,你要来了。真好,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黎安呢?”滕谅顾不上红绿灯,一路猛猛冲,“给他电话!”
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滕谅的男人,这次却没有同意,他砸吧砸吧嘴,轻笑:“着什么急呢?不是马上就要见面了吗?我在这等着你哟,滕记者。”
电话被无情挂断,滕谅靠了声。
那地儿离市区可不近,接近尾声的时候小电驴却没了电,滕谅只得踩着“11”路狂奔。
心脏蹦蹦跳得吓人,滕谅在一幢烂尾房前停住脚步。
地上全是沙石,安装的铝框玻璃窗上黄色的带子随风飘扬,窗户的角落不知道被什么击碎,留下满地狼藉。
滕谅来不及气都来不及喘匀,径直上前,抬脚就开始踹门:“开门!”
破旧的门锁压根经不住滕谅的踹,不过几下那门就被滕谅暴力破开。
屋子里空空荡荡,没平整过的水泥地残留着各色各样的施工垃圾。
滕谅站在屋子中央,无力感把他席卷:“我来了,你现在该出来见我了吧?”
说完,房间里传来阵阵回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哒哒。
突兀的敲击声响起,滕谅循声抬头,二楼的房间里缓缓走来一个身材娇小,穿着玫瑰碎花长裙,手握镜子,正在补妆的女人。
滕谅往后退了两步,直至看见“女人”的全貌:“黎安呢?”
“你还真是三句不离你那个小医生啊。”男人盖上镜子,露出张并不自然的脸,“别着急嘛,我要的答案你可还没给我哦。”
滕谅蹙眉:“喂,认识这么久,只有知道我的名字,是不是不太公平?”
闻声,男人倒真的沉吟片刻,最后勉为其难地掐着嗓子,嘴唇却不见动:“有点道理,你叫我小段吧,弦弦最爱这么叫我了。”
说到弦弦两个字的时候,小段肉眼可见的温柔,不是那种对待恋人的温柔,而是对待家人的感情。
滕谅面不改色地后退,倚在屋子里的一根柱子上。
“你这么大费周章,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除了想为刘沁弦报仇,也是希望刘沁弦的事情能重新进入大众的视野,对吗?”
小段拉长声音,状似思考,到底只是面具,罩在他脸上僵硬苍白,质量明显不好的假发毛毛躁躁,劣质口红让他的双唇如同嗜血一般红艳。
他表情为难,语气勉强地认同了滕谅的看法。
滕谅放缓语气,说道:“你留给我线索,让我把视线移到《沙人》的舞台剧上,又故意留下男扮女装的线索,就是为了能让我锁定刘沁弦。”
“之后留下语焉不详的‘长了鹿角的金鱼在夕阳下跳舞’,从第一条线索不难推断金鱼是刘沁弦,至于鹿角和夕阳,我没有记错的话,厄运之神本莎巴的象征就是鹿角和血雾。”
小段把玩手里的镜子,面具下的表情让人看不清。
滕谅继续:“在寓言故事里,金鱼回归大海,没有继续纵容贪婪的渔夫。但刘沁弦很不幸,她没能成功逃脱,而是遇见了厄运之神,你想告诉我刘沁弦所有遭遇背后的黑手——”
说着,他话锋一转,“而在我之前,你尝试着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苏愿青,但很可惜,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结果。甚至你还迎来了灾祸,在你把线索投递给电视台后一周,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不是意外。”小段倏地开口,打断滕谅,他摸着自己的脖子,露出的手臂缠绕着烧伤后留下的永远的疤痕,“是预谋。有人泄露了我向电视台投递线索的事情,然后我就被盯上了。”
他语气夸张含笑,配着僵硬地面具,仿佛游乐园里的滑稽小丑:“你知道吗?这个屋子——”他抬手冲着天花板画了一个圈,“藏着一具尸体。”
滕谅眉头紧皱,无声质问小段什么意思。
小段咧着嘴,摆手:“哎呀,不要紧张的啦,不是你家小医生——是我。”
最后两个字小段说得又轻又快,跟羽毛似的,却偏偏惊心动魄。
“我被人捆住手脚,塞住嘴巴,打瞎了一只眼,然后扔进了那个破烂的房子。哗啦哗啦,菜油挨着草垛倒下,一根小小的烟头扔过来,那火就朝我窜过来。”
小段越说越笑,仿佛这是个多么好笑的笑话,“忘记说了,我旁边还放着个油桶,火来了,砰一声,我就没了。你知道吗?亲眼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感觉有多奇妙。”
听着小段描述,滕谅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们都说你死了。”
小段努努嘴,掀起长裙,露出里面两条有金属光泽的腿:“我确实‘死’了,现在的我不过行尸走肉。有人救了我,他不仅救了我的命,还给了我报仇的机会。”
相似的话术,滕谅下意识追问。
小段放下裙子,细心理了理,把假发别到耳后,娇嗔:“哎呦,人家才是主角啊,滕记者,你稍微尊重尊重我,好不好?”
“总而言之,当初的线索我可是用邮箱寄给何护的,暴露我的人只能是他。我查了,线索最后落到苏愿青——苏大记者手里。”
“但是很可惜,苏大记者对这种小新闻视若无睹。如果当初她帮忙揭开真相,弦弦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听完,滕谅面不改色,而是反问他怎么确定自己知道的都是真的。
小段半晌回答不上来,最后冷哼一声,只留下句“你们记者最油嘴滑舌”。
滕谅点点头:“说了这么多,都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为什么不听听别人的说法呢?”
小段继续补妆,从裙子兜里掏出来一根口红,抬手就往嘴上擦,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滕谅继续说。
这回滕谅却不干了,他双手抱在身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小段,只差没在脸上写上黎安两个字了。
小段嘴角抽搐,没甚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进房间,把黎安推了出来。
被推倒在地的黎安眼角、嘴角都是淤血,脖子处更是有许多小伤口。
“黎安!”滕谅瞬间站直身体,想要上楼,却被黎安脖颈间的反光定在原地。
血珠冒出来,黎安闷哼,滕谅不动了。
小段漫不经心地擦干净黎安嘴角的血:“喂,别乱动哦,不然我手滑了可怎么办?”
滕谅忍住动乱的心绪,哑声道:“你伤的他?”
小段瘪嘴:“等等,他脖子上的伤口和我可没关系。”他单手撑着下巴,倚在护栏上,“说说吧,你刚才什么意思?”
滕谅咬紧牙关,眼神始终停留在黎安身上:“意思是你错了。”
“泄露消息的人我虽然还没查明白,但我明确告诉你,苏愿青是无辜的,你杀的是刘沁弦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