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烫人,滕谅陀螺似的连轴转,刚从警局回来立马又是熬夜加班。
等到半夜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昏头涨脑,迷迷糊糊的。
把卢郁安全送上车,滕谅才往地铁站走,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口袋里手机震个不停,滕谅认命掏出,打开一看是范载阳发来的信息。
——律所名片我帮你给何琳婕了,没告诉她是你给的,答应你的我可都做到了啊。不过啊谅仔,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你们不是很早就见过面了吗?而且她来的时候你又还没走啊。
——这是秘密。
打完字,滕谅还甩了张欠欠的小狗表情包过去,仿佛看见电话对面那人的表情,他低头轻笑出声。
果然,安静没一会儿,一连串极具攻击性的表情包向他袭来。
——算了,就你会气人。
范载阳的无奈之意就算隔着屏幕,滕谅都能感受到。
下一条信息接踵而至。
——你要我打听的事情,我帮你问了,那事真只是意外。立鑫高架收买韦某的人目的是虽然是为了报复,但绝对和八年前的事情无关。
收买人曾经和宝马车车主有过摩擦,于是就想借韦某的手报复车主。
刚好韦某那段时间缺钱,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给钱一个做事,但是他们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柳爱民当天出现在立鑫高架是突发奇想打算出游,随机性很大,没人能料到。换句话说,他确实是无妄之灾。
另外,笔迹鉴定结果发你了,记得你说的,泡面的事,替我保密。
看完,滕谅久久没有回神,手指悬在键盘上空,许久才回了句谢谢。
他站在路边,把笔迹鉴定的结果扫了一眼,确认绝笔信就是出自韦以安之手,随即把检测结果放进来新闻稿的word里面。
打工人打工魂,如今一切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踏进昏暗的地下室,灯光拉长滕谅的影子。
直到看见拉上的闸门,滕谅才猛地回神,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工作太投入,已然忘记现在这个点地铁早已经停止营业。
不太满意地啧了声,滕谅双手枕在脑后,哼着《茉莉花》的小曲儿往外面走。
才出地铁门,墨绿的灯杆之下,他似乎看见有个人立着。
手机响起提示音,滕谅低头看,是黎安。
嘴角上扬,向前走的步伐都轻快许多,他抬手:“黎安!我在这!”
黎安放下手机,循声抬头,随即朝滕谅缓步走去。
似乎刚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吹头发,黎安垂在额前的碎发还有些湿意。
滕谅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浑身放松下来,困意涌现,但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睛:“你怎么来了?”
“你没回家。”黎安回。
滕谅打哈欠,眼角泛起泪花:“啊,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直觉。”黎安沉声道,“系好安全带。”
滕谅没什么精神地哦了声,在草木香的陪伴下,陷入梦乡,没深思黎安为什么来接他。
平缓的呼吸声传来,黎安稍微调高空调的温度,目光停留在滕谅的睡颜上,久久没有移开。
“怎么还没到?”滕谅含糊问。
黎安目视前方:“你只睡了十分钟。”
滕谅活动活动脖颈,盯着窗外后退的路灯:“睡不着。”
“现在入睡还是需要服用安眠药?”黎安轻声问。
滕谅嗯了声,车内陷入沉默。
半晌,黎安忽然开口:“你刚才说了梦话。”
滕谅身体顿住,垂眸:“是吗?”
“你喊了我的名字。”车子稳稳停在停车位,黎安看向滕谅。
滕谅按开车门,一腿伸出车门,回头:“不是你。”
黎安握着方向盘,注视着滕谅远去,直到他的背影被黑暗吞噬,再也无法触碰。
这一夜,注定无人好眠。
办公室内,陈钰贤把稿子扔在桌面,双手抱胸,打量着面前站着的两个人,一看一个不吱声。
陈钰贤那叫一个气啊,竖起手指指了指,又重重搁下。
滕谅没什么形象地打哈欠,特别气人地安慰陈钰贤。
“你!就你!给我闭嘴!”陈钰贤起身,两手叉腰,来回踱步,“敢情前段时间给我打报告说要去找韦以安事件的补充资料,是骗我呢?!”
闻声,滕凉急忙从桌上拿起水杯,递给陈钰贤:“陈总,听我狡——解释,我哪敢骗您啊,这不也是韦以安的资料吗?”
陈钰贤挥开滕谅的手,水杯里的水漫出来,打湿了滕谅的衣裳。
“还狡辩!你明知道这件事牵扯大,还偏要淌这趟浑水?你是嫌瑞阿活太久了不是?”陈钰贤深吸一口气,捂着胸口坐下,“小卢,你先出去。”
卢郁手足无措,看着是想说点什么,但滕谅阻止了她:“先出去吧,我和陈总聊聊。”
闻言,卢郁只能先离开,临出门还不放心地看向滕谅。
滕谅往外挥手,示意卢郁放心。
门刚关上,陈钰贤劈头盖脸地骂来:“滕谅,你是真蹬鼻子上脸啊!平时迟到早退这些小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现在背着我搞这么大的事情,什么意思?”
滕谅急忙安抚陈钰贤,等面前的人不再那么激动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我明白这次报道风险很大,但是老师,高风险高收益,现在我们是唯一拥有事件完整过程的媒体,这背后的流量,您应该比我清楚。”
不说还好,这一说陈钰贤更气了,他腾地起身,指着滕谅的鼻子骂:“滕谅,你别给我使那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手段!我是喜欢流量,但我更希望瑞阿能好好存活。”他一手叉腰,一手按着太阳穴,“你知道这事有多少家大媒体报道过吗?嗯?”
“……9家?”滕谅耸耸肩,有问必答。
陈钰贤那叫一个气啊,简直是怒其不争,他把稿子摔在桌面,每个字都咬得很重:“9家!随便拎出来一家都能碾死瑞阿。你如果公开发表这份报道,那就是在打他们的脸!瑞阿会成为众矢之的!”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但陈钰贤满头大汗,细瘦高长的身体像是风中飘曳的芦苇。
滕谅垂眸不语,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说了句是我的问题后,起身离开。
门砰的关上,陈钰贤直喘粗气。
看见滕谅出来,卢郁小跑上前:“老师,怎么样?”
滕谅面无表情,天生笑唇的他此刻再无亲近之意:“和你的初稿一样——不怎么样。”
欻欻连中两箭,卢郁来不及伤感,追问该怎么办。
眸色深沉,滕谅和卢郁对视:“我有办法,但是有个要求。”
卢郁闻言,松了口气的同时,急忙表态:“什么要求?只要能发,我一定尽力去做。”
“卢小鱼,瑞阿不够强大,这样的社会事件带来的后果它没办法承担,你必须去到更大的媒体。”滕谅冷冷瞥去,“我可以帮你,不过因为你在瑞阿实习,所以文章不能署名。”
话音落下,卢郁脸上表情僵住,再没有当初的干脆。
这反应在滕谅的预料之中,毕竟是人生第一次亲自调查并撰稿,最后却落得连署名也没有的下场,犹豫才是人之常态。
滕谅把稿子递给卢郁:“……决定权在你。”说完,他正打算离开,擦肩之时,却被一声呢喃叫住。
“……老师,我可以接受。”卢郁抬眸,眼神坚定,“虽然还是会有一点点遗憾,但是我可以接受,署名而已,以后还有机会。但是真相只有一个,我不想陈奶奶再对我们失望。”
“我们”又不仅仅是“我们”,更是新闻界里还怀揣初心的那一群人。
滕谅顿住,有些震惊,他转身,良久沉默,最后拍拍卢郁的肩头,只留下一句“想个笔名”。
八年前曾经亲手斩断羁绊,因为一个女孩,滕谅亲手重新拾起。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不停把他拽回八年前。
最后一次检查新闻稿,滕谅看见落款,瞳孔微缩:“……key?”他呢喃,心里某个充满陈疮旧疤的角落被触动,变得柔软。
到底没有再改动稿件,滕谅将邮件发给了他曾经的老伙计,没有等那边回复,他便锁掉了这个邮箱。
滕谅大概能想象到那头编辑抓耳挠腮的样子,一时忍俊不禁,笑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格外突兀。
同事路过,问他在笑什么。
滕谅懒懒散散,两手枕在脑后,坐没坐相,笑回:“没什么,心情好而已。”
大概过了半小时,热搜榜便被词条“第x个少年阮安”屠榜,权威媒体的相关新闻一经发布,瞬间获得难以估量的高热度。
又过了半小时,公安局发出通告,正式回应“韦以安事件”的舆情。
此前对韦以安口诛笔伐的舆论惯会见风使舵,上一秒还对准韦以安的刀尖转向了正在直播间哭诉的亲戚,各色声音如同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时候差不多了,陈芳丽适时放出视频,舆情在此刻终于达到高潮,这一场属于每个普通人的狂欢正式拉开序幕。
至于长眠的韦以安,深埋土地,任何“热闹”都与他没有干系。
虽然人生中的第一篇报道就获得这样大的反响,但卢郁一点笑不出来。
她反复划拉热搜,时不时蹙眉低语,嘟嘟囔囔。
有人路过,一脸不解,问她:“怎么了?看你看半天热搜了。”
卢郁满脸郁结,眼底尽是困惑:“你说,之前错发新闻的那几个媒体,怎么都不出来回应?”
同事坐回工位,划拉椅子到卢郁工位前:“这不很正常吗?他们都是大媒体,一旦低头承认错误,就是打了自己的脸,引以为傲的权威大大削减,你说没了权威性,以后谁还会去看?”
说着,他晃晃手指,“所以正常的媒体都会选择删博闭嘴冷处理,等热度过去,这事等于没发生过,他们还是圈里数一数二的。”
话音落地,同事滑动椅子离开,只剩卢郁在原地怔愣。
窗外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群黑色的乌鸦,嘶哑的啼叫落在卢郁的耳朵里忽远又忽近。
在淤泥之中待的时间久了,白的成了黑的,对的也成了错的。
而什么是“不正常”?什么又是“正常”?又有谁能回答呢?
舆论沸沸扬扬,滕谅却和局外人一般,再也没有过问,重新过上了自在悠闲的咸鱼生活。
下班时间点刚到,滕谅穿了一身黑,撒开腿就朝外面跑,把陈钰贤的怒吼远远甩在脑后,一路紧赶慢赶,他总算掐着点赶到苏市殡仪馆。
滕谅对着玻璃门里的倒影整理衣领,又重新扎了头发,确保没有一丝问题才往里走。
吊唁会场布置得很简单,来的人不多,门口也只放了两个花圈。
柳爱民的照片放在灵台中央,嘴角挂着不算自然的笑容。
滕谅手里拿着一小束白菊,和照片里的柳爱民对视,半晌,他走进屋子。
放下手里的白菊,滕谅朝柳爱民和柳爱民的家人鞠躬:“节哀。”
痛失所爱的家人早已经麻木,双眼空洞无神,彼此搀扶,机械开口:“里面请。”
告别仪式后,滕谅离开了殡仪馆。
车马不息的马路上声鼎沸,但滕谅却像是漂浮在空中,感受不到些许真实。
柳爱民的模样依旧破碎,唯独记忆里的那抹绿格外清晰。
那本该是生命的象征。
滴!
“小心!”
“走路不看路!瞎的啊!”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滕谅倏地回神,顿时心跳如鼓。
黎安攥住滕谅的手臂,不自觉用力,留下一道红痕。
疼痛让滕谅清醒,他倒吸一口凉气,小幅度挣扎。
黎安蹙眉,没松手,嘴上说着要让滕谅长长记性,但还是放轻力气。
“你怎么在这?”滕谅趴在江边护栏上,歪头看着黎安,“我好像总是遇见你。”
黎安和滕谅对视几秒,扭开头:“刚巧在附近开讲座。”
滕谅哦了声,眯起眼睛,任由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
傍晚的天边缀着神态各异的火烧云,像是哪个过路的神仙玩心大发,驻足欣赏人间百态。
“黎安。”滕谅忽然开口。
“嗯?”黎安望着江面,轻声回应。
滕谅起身舒展身体,抿唇:“我累了,想回家,一起吗?”
“当然。”黎安转过身,手臂上衬衣卷得整整齐齐。
两道修长的身影相对而立,晚风拂过,不知道是江还是心,泛起了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