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揉着通红的眼圈,瘪嘴道:“哼,你俩都是讨厌鬼。”
“不,我不是……”孔毅眼里浮现淡笑,他将糖葫芦重新递给女童,道:“少吃点没事。”
欣喜的接过竹签子,女童正想咬,却忽然停顿住,她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
“孔、孔十五,要是吃了之后,牙上长虫子怎么办。”
孔毅这会儿心情正好,便随口道:“吃这么点儿不会有虫子的。”
“而且,就算有,虫子也是甜的。”
女童眼睛微亮,咽了一下口水:“真的吗?”
“真的,而且你要是经常吃糖葫芦,它就会是酸甜口味的。”孔毅骗起孩童来,毫不脸红。
“还想吃糖葫芦吗?”他循循善诱。
“想啊……”女童眼里泛起亮光,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好,只要你想吃,我就每日给你买。”
孔毅语气微顿,笑眯眯的道:“不过,你得替我和你姐传信。”
女童眉开眼笑,重重点头。
“孔十五,你真好……”
清脆的童音在耳边回荡,女童蹦蹦跳跳的在前面走着,娇小玲珑的身影遮掩在雨幕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微凉的雨水沾湿长袍,滴在地上,孔毅走在湿透的青石板路上,嘴角上扬,回想着静姝秀气的俏脸。
然而……
等一阵凉风掀起时,他陡然惊醒。
眼前的雨幕,逐渐湍急,古镇笼罩在模糊的水汽里,朦朦胧胧。
行人或举着伞,或拿着油纸遮在头顶,忙不迭的往家里跑去。
但是,之前还在前方走着的女童,现在却早已不见踪影。
孔毅霎时慌乱不已,他茫然无措,环顾着来往的人群,感觉两侧的建筑,遮掩在雨幕里,逐渐模糊不清。
等行人走尽,他站在古街上,残缺的记忆,忽然就在脑海里涌现。
“梦魇能量……观想法……”他皱着眉头,嘴里嘀咕着。
“对了,我现在是在修炼入微,看来这里应该是观想法里的世界。”
孔毅略显浑浊的眼睛,重新清明,他连忙收集起现实里的记忆,分析这里的情况。
“入微的第一层,是观世,顾名思义,应该就是观尽世间百态,锤炼精神……”
自言自语着,没过几秒,孔毅的脑海里,就又如同笼罩在这雨幕里一般,变得纷繁……
“生于乱世,苟利国家生死以……”
耳边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模糊缥缈,一直到温和的阳光透进眼里,才重新清晰。
他还是一袭素白长袍,从落雨的江南古镇,走进芳草萋萋的城郊,槐树下,他和一温婉女子对面而立。
时间仿佛流水,不知不觉淌过数年,他从少年模样,成长为青年,面上的细碎绒毛褪去,皮肤变得细腻许多。
恰逢槐花盛开的季节,纯白花瓣如雨坠落,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十五……十五……”女子声音温婉柔和,即便是正常说话,都似是怕惊到他,特意将音调放的较低。
孔毅面庞上流转着细碎光影,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现实里的进度,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古镇里,与女童啃着糖葫芦的欢笑模样。
阳光异常晃眼,他神情恍惚的盯着女子,纷繁的心绪逐渐理清。
观想法、梦魇、道家……一切有关现实的记忆都在淡化,新的意识涌进脑海。
现在的时间线,距离和女童相遇,已过去三年之久。
他现在通过府试,已是这边陲小镇里,为数不多的秀才。
饱读诗书子集,他的心境也随之变化,从得过且过,安稳平淡的过一生,变为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孔毅回过神来,他伸手,拈起女子发丝上的槐花,嘴角不自觉掀起淡淡弧度。
女子清澈杏眸里泛起光亮,脸颊微红,但旋即便黯淡下去。
“十五,我一女子,见识浅薄,不知国家与民生,但父亲说了,你家境贫寒,只有此次乡试中了解元,才能来提亲。
孔毅收起游离的思绪,温和笑道:“放心,寒窗苦读三年,这次乡试我必中解元,等从省城回来之后,我就去向你父亲提亲。”
女子眼眸低垂,面带羞涩,她轻咬着下唇,思索片刻,才道:“其实……你不必有压力,我会一直等你的。”
孔毅微怔,年华易老,女子最好的年岁,不过就是这几年,乡试三年一次,她能等几次。
但是这句话,便足以让他温暖。
“静姝,你等我……”他嘴唇翕动,心里有无数话想说,但最后,就只剩这一句。
素白的袍子随风飘起,与粘在上面的槐花,一起淹没在刺眼的阳光里,他踩着柔软的草地,向着远处走去。
……
眼前的城郊光景逐渐褪去,变得模糊不清,耳边踩踏青草的细碎声音,被嘈杂的欢笑声取代。
他走在城郊的土路上,脚下的泥泞,倏然就变为坚硬的青石板,但与古镇的斑驳破旧不同,这些石板崭新方正,透着浓重的烟火气。
时值秋季,傍晚的风有些微凉,孔毅身边的场景从城郊,变换为闹市,吆喝声飘摇进满街的烟雾里,带着烤红薯的香甜。
“十五……”旁边书生模样的人,拿着手肘轻碰他的胳膊,挑着眉头,道:“三年寒窗苦读,一朝成解元。”
“走,孔解元,勾栏听曲去?”书生抱着手里的油纸,从里面捏着蜜饯扔进嘴里,边嚼边说。
混乱的记忆涌进脑海,但无需梳理,就自己变得清晰。
孔毅目光恍惚,脑海里的画面,还是槐树下笑靥如花的女子。
只是这一去,就已是相隔数月。
他从边陲小镇离开后,来这省城乡试,在这里的客栈停留数月有余,直到秋闱开始。
今日放榜,他高中解元,本想马不停蹄回那江南古镇,向静姝父亲提亲。
但是,战乱蔓延到这里,省城暂时封锁,需得辰时到申时这段时间内,才能出城。
恰逢同门邀请逛庙会,便干脆出来散心,顺便想着买些有趣的物件,回去送给静姝。
“新逢,去勾栏,你请客?”一位同行的微胖书生,笑着问道。
“非也,非也……商贾官员,需用黄白之物取得女子欢心,但我等文人,凭诗才就可令美人趋之若鹜。”新逢摇头晃脑道。
呵……不就是白嫖吗?还说的如此清新脱俗。
孔毅心里无奈失笑,却不驳同门面子,只是有点疑惑,他为何会知晓这“白嫖”二字。
他能理解意思,但这词,似乎并未听人说过。
就仿佛,他的脑海里,还藏着第二具灵魂。
几位同门,被新逢的这番话,说的心情激荡。
的确,自古文人视名如命,要是去勾栏听曲的时候,赋一首传世的风流诗词,捧一位花魁出来。
而后,在场之人,勾栏小厮,将这段轶事在坊间传扬。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啧啧,想想就令人心神澎湃。
孔毅看众同门眼睛微亮,一副意动的样子,嘴角不禁有些抽搐。
文人确实重名,但也重名节,才乡试完就去勾栏听曲,真是……下贱。
街边的粉羹香气扑鼻,热气朦胧着灯火,相比起去关爱卖艺女子,他还是觉得这些小吃更诱人。
孔毅心里不想去,不过也不好直接拒绝,他的目光在几位同门身上流连,最后在他们的粗布袍子上微顿。
“咳咳……”他眼睛微亮,清了清嗓子,引来几人的目光。
新逢这时回过神来,他跑过来拽住孔毅,笑意浓郁的道:“十五,咱们几人里,就数你深谙诗词之道,这次你能中解元,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等会儿到地方之后,还请你作些诗,借我们几首去人前显圣。”
嗯,没错,读书人的事,不能叫剽,只是借而已。
“呃……”看新逢走火入魔的厉害,孔毅不禁扶额,他将手里的三枚铜板,递给旁边的货郎,拿起一份糖炒栗子。
他解掉捆着油纸包的绳子,也不急着回答,而是从里面拿起一颗栗子,放在嘴边,咬开一个小口熟练的剥壳。
“十五,你倒是说话呀。”
新逢看他剥的不紧不慢,知道他喜食甜食,便从手里的油纸里,捏出几枚蜜饯塞进他嘴里。
“作诗……并非不可。”孔毅费劲嚼着略硬的蜜饯,继续剥着栗子壳,而后道:“但是,诸位确定这粗衣素袍,能过得了他们的关?”
说着,他指向不远处的一家勾栏。
“而且,这乡试之后,就是春闱,诸位不用功温书,莫非想回家种地。”
“读书,不快乐吗?”
啊这……
“温书,嗯……温书固然重要,但是必要的放松还是要有的,否则思想固化,反而读不进去经史子集。”新逢面皮一抖,结巴着说道。
说着,他低头看向身上粗布袍子,上面还沾着许久未洗的墨渍,看起来的确不太好。
其他同门,也顺着孔毅的目光看去,等看到面容粗犷、壮硕如山的护院后,面庞陡然僵硬。
“这……这十五说的确实有理。”
“我等重名,但更重名节,整日混迹勾栏,的确不太好。”
“是啊……是啊……”
他们说话时,恰好从勾栏前路过。
新逢面色纠结,正想继续挣扎一下,就看到楼上的姑娘,完全忽视他们的存在,直冲着楼下穿锦袍的人挥绣帕。
她们笑意嫣然,穿着清凉,丝毫不惧傍晚微凉的夜风,边挥还边娇声说:“爷,夜凉,上来酌一杯温酒啊。”
“呵……下贱。”新逢见这些姑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不忿的说道:“何故不喜粗布,只喜锦缎绸布,我辈文人,断然不去此等污秽之地。”
孔毅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闻到空气里漂浮的酸味。
新逢化身柠檬精,拽着孔毅,嘀咕道:“十五啊,你不愧是会元,还是温书更令人欢喜,等会儿在下就回去秉烛夜读。”
“没错,书中自有颜如玉。”其他人附和。
嗯,还有五指姑娘……孔毅在心里附和。
等这念头冒出来之后,他才恍然惊醒,不禁暗骂自己口无遮拦。
“心里为何会升出,如此粗鄙之语。”
孔毅眉头紧锁,嘴里嚼着糖炒栗子,最终无奈摇头:“也许是最近乡试,导致脑子有点僵吧。”
一旁的新逢,看他心事重重,以为孔毅还在惋惜不能去勾栏,成就佳话的事,便安慰道。
“温书也不在这一时,走吧,去墨涟阁,我请客喝酒……”
孔毅一听美食,便舍去烦忧,笑着拱手:“新逢兄破费。”
“无妨,我这里还剩不少银两,而且这次考取举人,老爷子肯定会额外奖励。”新逢摆手道。
一行人穿过闹市,灯火渲染着烟火气,将整座古城微凉的夜色,都点缀的朦胧温和。
一进墨涟阁,小二便迎上来,微微弯腰,笑容热情的说道:“几位爷,上楼吧……”
“楼下没地方吗?”新逢皱眉,目光越过小二看向酒楼内。
“呃……”小二面露难色,他往前走两步,稍微靠近几人,将手放在嘴旁,压低声音道:“几位爷,一楼现在正招待着不少军爷。”
“您看……”
新逢微怔,点头道:“好,去二楼。”
墨涟阁每日入夜,都会请人来唱曲儿,但是只在一楼有,二楼倒也能听着,但听得不太清晰。
毕竟楼下的食客,也在喝酒聊天,加上偶尔小二上菜时的报菜声,除非在靠近台子的地方,否则只能听到模糊的乐器声。
新逢有点惋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最近正值南方战乱,省城的戍卫兵营尽出,死伤惨重。
虽说他只是书生,但还是挺佩服这些人的,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没有他们,这书读的恐怕都不消停。
“看来南方战事暂停,否则,这些士卒也不会回城。”跟着小二进酒楼时,新逢压低声音道。
“嗯,或许吧。”孔毅打量着酒楼,心不在焉的回道。
似乎才从战场上退下来,这些军士的身上,还带着些许血腥气,眼里甚至残留着戾气,他们喝酒吃肉,却不影响其他人。
就连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这仗打的,是真他妈窝囊啊。”从一楼路过时,偶尔能听到这群军士的闲聊。
“唉……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