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宜县主不日将被册封为公主,作为皇后义女,前往北境和亲。”
卫婵愣住,她的确有听到谢怀则的话,可并不认识这是真的,毕竟大临国策便是公主不和亲,当今陛下又不昏庸,若真的答应了这个条件,怕是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所以谢怀则只是简单说了此事,她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从皇贵妃口中得知,即便还没有公开宣布,那也是一定的了。
卫婵蹙眉:“陛下竟能答应羌奴和亲之事,这岂不是太屈辱,在打我们大临的脸?”
皇贵妃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卫婵:“你一个小丫头,我以往只觉得你是心思玲珑,才得了谢思危那个冰块的青眼,真没想到……”
“没想到?”卫婵不解。
皇贵妃一笑:“没想到,你这孩子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对赵雪芙的下场拍手叫好,而是关心我大临国威。”
皇贵妃摇了摇头,实在少见,就算是好些世家内宅女子,也做不到如此。
卫婵道:“先前世子跟我透过口风,可这靖江郡王虽然暂时失了圣心,却也是宗室中肱骨,又有皇后娘娘力保,应不会轮得到赵雪芙,奴婢当时猜测,大概陛下会选一位亲缘远一些的闲散宗室。”
例如陵阳郡主那样出身的,谢怀则的生母陵阳郡主,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辅国将军,这是个宗室爵位,可不算朝廷职务,连爵位中最低等的县子,都是不如的。
说是闲散宗室,不如说是落魄宗室,而这种落魄宗室,靠着女儿和亲,能得到爵位,一定会举双手双脚赞成,把自己女儿送上去。
“陛下体恤百姓,在位期间两度减免苛捐杂税,让百姓休养生息,可富民的钱,不拿去养兵,外族入侵时,一味求和认输,我总觉得并非解决之道,若是朝廷没钱,何不在民间发起募捐?这些年百姓深受陛下大恩,若是为了保家卫国,也一定会愿意拿出银子的。”
卫婵说的恳切,皇贵妃唏嘘不已:“我倒没想到,你这小丫鬟,居然有如此见地,居然还有如此气度,真是不简单,要知道,北境使者来请求和亲的时候,朝中大臣怕再起战事,居然有一多半都同意和亲,真是丢大临祖宗的脸面,一点血性也无,还不如你这个年纪轻轻小姑娘。”
“奴婢不懂国家大事,可世子教奴婢读了很多书,奴婢明白,没有国哪有家的道理。”
皇贵妃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变成了赞赏,却语焉不详:“你放心,陛下并不是求和派,羌奴一到冬季就南下劫掠,扰我边民,陛下有雄才大略,志要永远解决此事,并非要靠和亲。”
卫婵疑惑。
皇贵妃噗嗤笑出声,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可真是可爱,我现在算是知道谢思危那种生人勿近,理智到极点的性格,是为什么对你舍弃不下了,陛下的策略涉及朝廷机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以后你就知道了,原本的人选并不是赵雪芙,陛下的本意是从罪王赵互一脉选一个,你知道你家好世子,干了什么吗?
卫婵只是听。
皇贵妃笑了:“他不知做了些什么,让赵雪芙竟在夏猎的阖宫大宴上跳了舞,一眼被亲自前来的北境三王子看中,指名非要赵雪芙和亲,陛下也就顺水推舟,而皇后为了赢得筹码,竟然也高兴地同意了,要把赵雪芙收为义女,这件事,大家都很高兴,不高兴的只有靖江郡王一家,赵雪芙去和亲,可就再也没办法来找你麻烦了,你高不高兴?”
卫婵心里终于有种松快的感觉,任是谁,听说一个总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终于没了威胁,也会喘口气的。
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更沉重。
“奴婢觉得松了一口气,可真的没办法高兴起来。”卫婵实话实说。
皇贵妃奇怪:“为何,一般人瞧见仇敌如此下场,不都觉得痛快?”
“奴婢宁愿她是因为母家失势或是自己觉醒,不再选择为难奴婢这么个弱女子,而非是因为和亲。”
“你是什么活菩萨在世吗?如此善心?”
卫婵摇摇头:“奴婢并非善心大发,什么时候轮得到奴婢去垂怜一位县主,甚至是公主呢,只是北境苦寒,她娇生惯养十几年竟要收敛脾性去给羌奴人……奴婢真的很难居高临下幸灾乐祸,这种用国家尊严换取来的痛快,奴婢,奴婢实在,心中复杂。”
皇贵妃叹道:“没想到你一个小丫鬟,都这般深明大义,若是朝臣们都有你少几分争权夺利,多些共情之心,陛下这些年何至于如此艰难呢,丫头,你很好,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卫婵笑了笑:“奴婢这样的身份,身家性命都被主子拿在手里,奴婢能有什么福气。”
皇贵妃很坦然,显然她极喜欢卫婵,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本宫不必瞒着你,本宫最初也不过是卖身到谢氏的奴婢,还是签了死契的,那时本宫服侍的是谢氏族女,你确实大长公主和谢世子身边的红人,本宫可还没你混的好呢。”
卫婵惊愕,没想到堂堂的皇贵妃,陛下心尖上的人,居然如此直白说出曾经的过往,还是如此不堪的往事。
对于身居高位者,为了面子,往往会视落难时的经历为屈辱,巴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有像皇贵妃这样,直接承认自己曾是谢氏奴婢。
她目瞪口呆的模样,让皇贵妃笑的很是开心。
这一笑,卫婵才知什么叫真正的不如不遇倾城色,明媚的仿佛一瞬间,春日忽然来到一样,叫人如沐春风。
陛下为何会偏爱甚至独宠这位出身寒微的皇贵妃,卫婵便知道了答案。
皇贵妃如今的年纪也三十多岁了,只比陛下小四岁,不仅仍旧看不出年龄,只说这一笑,便将那位所谓的第一美人顾归夷远远比了下去。
卫婵看的有点痴呆,眼睛都瞪得圆溜溜的。
而她震惊的模样,根本就不似做伪,皇贵妃越发开心,竟然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怎么了?”
“娘娘笑起来好看,奴婢看呆了。”卫婵有点纠结,却还是说了出来:“平日的娘娘不笑的时候虽然也有些好看,可沉静温柔,感觉跟别的世家夫人没什么区别,可是一笑起来,是真的,叫什么,倾国倾城?”
卫婵的确有几分奉承的意思,但她说的真心,不是那种故意拍马屁还拍不到正地方上去。
皇贵妃笑的花枝乱颤:“你这丫头,怪会说话的。”
她的出身,加上这副容貌,又是先帝美人的身份,在很多世家权臣出身的妃嫔中,是她们最不屑的那种。
“你这孩子,不也是生了一张好相貌吗?”皇贵妃竟是毫不客气,伸出手,将她厚重的刘海掀了起来。
而本来瞧着只是清秀的脸蛋,当露出那张光洁额头时,和永远不怎么见天日的眉毛时,居然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居然变得清丽非常。
秀气的眉毛,秀挺的鼻子,圆如杏仁的下垂无辜眼,谁能不说这是个极为出众的美人儿。
卫婵吓了一跳,饶是面前这位是皇贵妃,她也下意识后退,想要打掉她的手,生生的忍住了。
“娘,娘娘……”
皇贵妃放下手,把她厚重的刘海整理整齐:“好了,不逗你,你有如此相貌,为何非要藏拙,若是谢思危见到你这副模样,不定如何把你爱到骨子里呢。”
卫婵垂头,又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抠着手指,不知从何说起。
皇贵妃叹气:“你既要藏拙,有难言之隐,为何又要成了他的妾侍,你这容貌早晚都要露出来,朝夕相处,难道还能藏一辈子?”
被问到了最矛盾的根本性问题,是啊,做谢怀则的通房,是她自己求来的。
无论本意是为了大长公主开口让张太医为自己娘亲诊病,还是为了那三两银子的月钱,总归她是自己愿意的,可真的成了世子的通房,却又因为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世子过分宠爱自己而烦恼,导致她没法开口说赎身出去,现在陷入两难境地。
她这种行为,说的难听些就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世子宠爱她喜爱她,犹不知足,犹不感恩,却整日想着攒钱赎身的事,真是前后矛盾。
可人都是复杂的,她当初也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可要她做一辈子的妾姨娘,纵然世子宠她,不会忘了她,可一辈子看主母的脸色过日子,不得自由身,连生的子女都不能叫自己亲娘,她真的能甘心吗?
皇贵妃轻轻一叹:“你可知,本宫当初为奴时,受过多少磨难,成为先帝嫔妃时,还曾遭人陷害,被打入辛者库刷恭桶,这样的活计卑贱不卑贱?陛下排除万难,将本宫迎入宫,本宫尚未封皇贵妃,皇后处处瞧本宫不顺眼,当着众嫔妃的面问本宫,刷恭桶什么气味,先帝好不好伺候,当众给本宫难堪。”
皇贵妃目光幽远:“身份卑微者,想要上进,想要摆脱困境过更好的生活,在这些生来富贵的人眼中,便是不安分品行不好的狐媚子,可谁规定的,当奴才,就注定一辈子是奴才,一辈子卑贱、伺候人的玩意儿?自古男人造反都会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女子想要过得好一些,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不是奴才,为此所做的一切,便各种咒骂加身,这又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