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70万,这是杨铸给城口中心厨房定出来的基建费用。
虽然说因为地理交通问题,在城口这边的建设成本要比别的地方高出来一截,但这个数字,依然远远超过了与会所有人的预期。
没办法,杨铸一开始就为这些中心厨房定了基调,这些中心厨房必须符合haccp管理体系要求,除了严格按照标准建立分拣区、入货区、原料储存区、加工区、成品包装区、成品储存出货区这些基础功能区域——尤其是成品储存区,杨铸甚至斥巨资,打算建设一个超大规模、恒温-20°的超低温冷库,为此甚至额外划出了一个可以容纳10台中型柴油发电机组的发电室用以以防万一,并直接向齐鲁潍柴动力下了订单。
要知道,现在可是2002年,这接近3000万的商业投资规模无论放在哪个县级地区,都不算小了,更何况此时的城口,除了矿业外,还没有那个行业的单项投资规模超过1000万。
于是乎,虽然安东镇的干部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杨铸在提合作方案架构时,非要把山城物流公司在附近地区预设的50个中小型物流站折算为投资主体,但是面对着如此一笔让他惊心动魄的大额投资,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在意向协议上签了字——开什么玩笑,不提那可能带动出来的数千个就业岗位,除了负责原料生产监督与调配外,安东镇仅仅只需要付出120亩的厂房地皮外加附近自行建设的4个大型物流集散场作为代价, 就可以拿到27%的股份,这种好事上哪找去?
最重要的是, 人家这个中心厨房, 对于原材料的采购是有最低保护价和最低采购额的, 而且最低采购额和采购标准会在春播前提前40天与当乡政府进行沟通,以便协调村民们来年的种植计划和乡政府技术指导计划, 仅仅这一条,就足以保证村民们的利益,算得上是极有人情味的政策。
而刚刚被任命为山城物流公司“见习渝北大区经理”的刘骞, 则是有些心惊胆战地代替公司在协议上签字盖章后,瞄了瞄上面山城物流公司8%的股份分配,立即马不停蹄地跑回万州区招兵买马去了。
………………
而合约签订后的第二天下午,温老这位新晋的铸投商贸独立董事就带着首批四十多名由铸投商贸各部门抽调而成的执行团队抵达了城口——他现在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铸投商贸的“特别执行总裁”, 专门负责双庆这边帮扶项目的监管、落地和执行。
结果他这边才刚刚下榻, 连澡都来不及洗一个, 郑荣就带着两名组员敲开了宾馆的房门——自从郑荣昨天得到两名组员原原本本的复述后, 同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得劲, 因此一听到温老到了,立即登门拜访来了。
之所以拜访温老而不是征招体制内其它的学者过来咨询问对,原因很简单——他们也发现了, 杨铸似乎非常忌惮温老,但是又十分推崇这位老人。能让这种级别的boss产生如此复杂的心态,那么温老这位他们以前并没有特别看重的学者, 肯定有独到的过人之处。
而脸上略带疲色的温老在听闻杨铸昨日的所做所为后,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浓茶, 沉思了一会, 这才蔚然一叹:“终究是晚了一步……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郑荣一惊:“温老,怎么回事?”
温老取下眼镜,揉了揉自己越发深陷的眉心, 然后说道:“郑组长、两位领导, 你们对于欧美那边的第一产业有过研究没有?”
郑荣和两名组员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放低了声音:“了解是有一些了解的,但是有些地方肯定没有您研究的透……温老,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
温老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 几乎所有的西方工业化国家,都有工业2.0版本——说到底, 就是用他们已经形成的工业体系来改造农业,使其生产效率更高、种植规模更大、产品品质更稳定,应用开发越来越广泛、产业越来越细分而深入;最终形成具有绝对优势的产业链竞争力。”
“事实上,我们国家这些年也一直在试图学习和尝试农业工业化,努力地把华夏从农业大国转向农业强国。”
郑荣皱了皱眉:“这有什么不对么?”
温老轻轻摇了摇头:“各国有各国的客观国情,这个路线对不对我们不讨论;我只说背后的一些普通人察觉不到的东西,也是杨铸这次动作的深层次原因。”
听到进入了正题,郑荣立即身子微倾,一副静耳聆听的样子。
温老见状,只是笑了笑,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年估计几位领导也发现了,农业发展到今天,虽然说咱们国家这些年对外出口的农产品规模越来越大,创汇越来越多,但是刨去成产成本后,你就会发现,其实咱们的净利润值,尤其是单体净利润值,其实真的不高!”
“而且如果诸位放眼全球,把整个世界的农业视作一个完整的产业链,你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发展中国家仅仅只有种植业这个领域会放在国内,而一旦进入到比如运输、仓储、加工、上市、期货金融等等环节,就全都是控制在以跨国公司为代表的复合型巨型经济体手中;”
“于是乎,出现了一个现象,在所有的农业产业链环节中,惟有种植/养殖这个环节,是最不赚钱的——准确的说, 是这个环节得到的收益占比最低;”
“农产品从田头到餐桌, 大致可以分为种养殖、初加工、仓储、运输、深加工、销售、市场流通、上餐桌这么几个产业环节,但是在这些个环节中……种养殖的利润仅仅只占全产业链总利润的不到10%,然而如果把时间和人力与基础农用物资一起折算成成本的话,这个环节的成本却占据了总产业链成本的30%以上,部分农产品在这个环节上的成本甚至可以占到60%以上。”
“事实上,这才是世界上大部分发展中国家农业一直发展不起来的原因——农业的二产化、三产化都被以跨国公司为代表的经济体所掌控了,本就没有市场话语权的他们怎么可能发展的起来!?”
说到这,温老脸色略有些复杂:“当然,我们华夏因为体制的原因,这方面的情况要比其余的发展中国家强一些……但实话实说,如果你真的刨开了根子来看,其实强的委实有限。”
“其中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国退民进;虽然大部分具有战略意义的行业依然是国家在把控,但是就农业这个领域来说,国家仅仅只是在种植领域坚守自己的底线而已——上游的种子化肥、下游的运输、二产化领域、三产化领域,全部都是放开了的。”
“好死不死的是,咱们国家虽然对于外资企业很有些严防死守的意味,但是出于一些想法,对于本国的企业却是并没有多少提防心理;”
“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现在的铸投商贸,就会发现它现在在国内的民生经济和流通领域中,已经非常不可小觑了,无论是消费者的心智影响力,还是关联合作商家的决策影响力,甚至比相关领域的国企央企更强——可以说,现在的铸投商贸,已经在农产品的市场流通环节、销售环节、上餐桌环节,已经拥有了非常不小的话语权;”
“而纵观他们这两年的业务拓展和重点投资项目,你就会发现……”
“他们每年动则数十亿预算的物流事业部正在意图打通仓储和运输环节;”
“他们开展tob业务的投资中心和自有品牌业务,正在意图打通农产品深加工环节;”
“他们在东北地区实控的希望农业科技公司,每年投入数以数亿计的资金,正在试图打通肥料、饲料这些农业上游的农资环节;”
“他们在德州地区每年无上限预算的基因实验室,正在意图打通农业上游的种子环节;”
“甚至,从这几年,他们不断在辽省、毛熊国、阿根廷拓展出来的那加起来让人心惊的大豆种植基地来看,他们甚至已经把手伸向了大豆这个极具经济和民生战略价值的农产品赛道;”
“综合以上来看,你有没有觉得……铸投商贸已经初具大型跨国公司的雏形了?”
“要知道,这还只是铸投商贸本身的情况,如果再加上铸投国贸这个在欧美地区触角越伸越深,资金实力甚至远超铸投商贸的兄弟公司,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个体系已经是个大型跨国公司了,即便还算不上头部公司,但差的也仅仅只是时间的沉淀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杨铸提前一步在城口这个试验点,为双层ppp模式打了个这种样板……委实是个糟的不能再糟的消息了!”
郑荣听的毛骨悚然,虽然有许多话温老并没有直说,但他的言下之意却再直白不过了——欧美那边的国情是怎么回事,以及大型利益集团是如何一个呼风唤雨的存在,他再清楚不过了。
旁边的一名领导却略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咱们国家的体制不一样,铸投商贸就算现在实力再强,布局再深密,但只要它敢冒头作妖,一指头按死就是……温老,仅仅只是个中心厨房的双层ppp模式样板项目而已,你竟然说【糟的不能再糟】,是不是有些太过大惊小怪了?”谷娯
温老瞅了瞅这位领导,向来温和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满:“领导,你也说了我们国家的体制与西方社会是不一样的,那么你仔细思考过没有……咱们国家体制的基石是什么!?”
“然后你再仔细想想,从铸投商贸成立至今,撇开他与民生经济紧密关联的本地生活服务和o2o业务不说;它们的滇南小粒咖啡种植计划、手语咖啡连锁项目、大豆种植和扶持计划、自有品牌孵化、铸华速冻食品项目、以及零零碎碎在全国各地以公益名义投资的所有项目……有哪一个不是劳动密集型的、密切捆绑社会敏感弱势群体的项目!?”
那位领导闻言一惊,想起华夏的国情和基本制度,顿时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温老见状,冷哼一声:“杨铸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很年轻,但是眼光极为毒辣,做事向来直指要害——咱们国家的确不会允许出现西方社会中的资本寡头,但是,如果杨铸在不声不响中深度捆绑的基层民众到了一定级别,范围也大到了一个程度,那么不管上面愿不愿意,只要他不是刻意作死,上面暂时也只能容忍他的存在。”
说道这,温老再次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根据我这次去铸投商贸总部获取到的信息来看,截止现在,即便不计入他们主营业务涉及的140万直接或间接用工人员(自有员工+平台高粘度商家用工),仅仅是他们对外投资的那些项目,直接关联的基层群众就已经达到了470万之巨——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农村贫困人员,是国家最重视的那票子群体。”
“我可以断言,至少在五年内,国家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民间替代组织来接手这么多超大额度的投资项目,也没有办法寻找到合适的民间经济组织来消化这么多偏远山区的就业人群——没有替代者,上面就没有底气出手把杨铸按下去!”
“而我之所以说杨铸昨天在诸位领导和城口诸多乡镇级干部的见证下,直接为项目签订了意向合作协议,是个糟的不能再糟的消息,就是基于这个道理——城口是双庆地区最贫困的地区,也是国家级贫困县,一旦打板成功,杨铸就会立即按照这种合作框架,去涉足更多的农业二产、三产化业务的同时,捆绑更多的农村贫困基层群众,将这些地区的农业转化为自己的附庸。”
“要知道,据我所知,除去铸投商贸本身的雄厚实力外,铸投国贸更有数百亿美金放在账上,以现在的汇率和国内物价,他绝对有这个实力和资源,通过双层ppp模式用这数百亿美金撬动数以万亿计的农业项目——事实上,以铸投商贸现在的商誉和影响力,哪怕只肯出资一小点钱甚至不出钱,也有的是地方政府愿意跟他们合作。”
“最要命的是,据我所知,铸投商贸现在正在进行二次战略转型,纯电商将成为他们未来的主营业务之一——从国内的电脑普及速度来看,不出五年,互联网商业环境就会变得比较成熟,届时有着如此广袤的信息入口,铸投商贸绝对有本事把这些看起来投资额度庞大到没边的农业项目的产出全部消化在c端市场,从而进一步构筑出另一个庞大复杂到难以想象的产业链和利益链,让这家公司的【沉没成本】攀升到一个让国家难以接受的程度!”
并不清楚铸投国贸那数百亿美金另有用途的温老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那位领导:“而更糟的是,由于农村振兴与农村脱贫问题已经刻不容缓,上面对于这次的双层ppp模式的实验极为看重;”
“只要这种模式在商业运行和直接经济分配层面在实验后没有发现太大问题,上面大概率会把这种模式逐步推广到全国,绝对不会因为铸投商贸这种特例以及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而直接停止实验的——事实上,国内的民企除了铸投商贸之外,在短时间内也绝对不可能出现另一家公司有这个实力与野心来逐步深度捆绑这么大范围的农业。”
沉默了一会,温老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说实话,在没深入接触到铸投商贸的这些核心数据前,我是从来没有想到过双层ppp合作模式竟然会存在这种不是bug的bug的——其实除了铸投商贸这个怪胎外,其余国内企业,并不会存在这种顾虑,大可以尽情开放;”
“事实上,我之所以愿意接受铸投商贸【特别执行总裁】这个岗位,并且急着赶回来,就是想要利用这个职位的【立项权】去阻止铸投商贸投资这种深度捆绑农业的项目,而把合作范围局限在三产领域或者非敏感型农业项目上的——至不济,这种项目中,县政府或者村集体哪怕另寻融资渠道或者加大硬性资产的投入,也要获得相对控股权,从而保留反制权。”
“只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没到双庆呢,杨铸就已经把物流和中心厨房这两个具有示范效应的投资项目给定了下来——只要有了样板,等到双层ppp合作模式在全国铺开来的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大范围介入这类深度捆绑项目了。”
郑荣想了想:“既然可以通过调整资产折算比例来获取反制权,那么我们以后的此类项目就按照您刚才说的那番操作来执行就是了——况且,杨铸昨天签订的又不是正式合同,等到城口县双层ppp运营管理平台正式成立后,我们再从中插足,调整三方、不,四方的股份比例就是了。”
温老摇了摇头:“这样非常不好。要知道,昨天的协议虽然不是正式合同,但毕竟是在两位领导的见证下进行协商的,如果昨天不提,到时候却突然更改项目股份比例的话,会让项目领导小组的信誉扫地——如果消息传出去,不但外来投资商会心存顾虑,就连本地的村集体也对双层ppp模式心里没底,到时候出了点什么状况,难说这场实验就会无疾而终。”
“再说了,杨铸需要的只是【案例】而已,一开始就没有把股份分配样板做好的话,出于综合考虑,到时候给出的工作指导手册上也肯定不可能专门为铸投商贸追加这个板块——各地大部分干部是怎么工作的我很清楚,一旦指导手册上没有这种敏感农业项目的股份比例做参考,那么铸投商贸大可以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郑荣闻言,脸色也苦了下来。
要不怎么说担任任何实验项目的负责人都是一个妥妥的高风险高回报的岗位呢……这不,连城口县的双层ppp运营管理平台框架还没设立起来呢,自己就被杨铸钻了个可能极有隐患的空子。
哎……接下来的工作中,无论做什么事情,事前都要征询一下幕僚团的意见——郑荣如此想到。
这时候,另一名来自地区司的领导突然插话:“郑组长、温老,有句话说的好,只有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要不……咱们跟部委里汇报一下,让华粮集团也参与进来这些农业深度捆绑项目的投资,跟铸投商贸大大擂台,作为以防万一的反制手段?”
作为负责西部大开发的部门,地区司的这位领导对于华粮集团的实力深有感触——刚刚经过体制内横向重组的华粮集团虽然还没有成为后世那条巨鳄,但绝对是央企里数一数二的存在,而且由于其特殊属性,所有的农业项目它都有理由插上一足,因此拉过来作为风险预案简直再合适不过了,铸投商贸就算再牛,也绝对比不过华粮集团。
华粮集团?
温老仔细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后却又摇了摇头:“让华粮集团后脚涉足这些农业项目固然是个非常有效的反制手段,但是其中的针对意味太浓,这样对于政府的声誉不太好,会让其余外来投资企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而且双层ppp模式实验的出发点,本来就是想要实现本地政府-村集体-外来投资者三方的资源整合,实现三方共赢;其中改善地方政府的债务问题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虑,一旦央企插足进来,会凭空增加许多未知的变数,因此我的建议是……暂时把这个预案留在纸面上,等发现了苗头再让部委帮忙协调也还算来得及。”
说完后,温老脑海里浮现了那位朝自己毕恭毕敬行半师礼的年轻脸孔,一下子有些失神起来,好半晌后才抬起头来:“郑组长,要不这样,我先去跟杨铸聊聊,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然后再来决定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吧!”
郑荣闻言,皱了皱眉。
聊聊?
但凡能成为一方风云人物,哪个不是心思深城的主,对于杨铸这种级别的老板来说,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简直是必备技能,人家会直接告诉你他的真实想法和谋算?
开什么玩笑,到时候被错误信息误导了接下来的决策就糟糕了!
但是话还没出口,脑海里就回忆起杨铸前两天与自己短暂交谈中隐隐透露的对于眼前这位老人的尊敬和推崇,以及这段时间那位年轻人对温老的隐隐忌惮,顿时又犹豫了起来……
要不……让温老过去试试?
反正短暂接触下来,那个感觉略有些古怪的年轻人似乎跟自己以前接触过的企业老板都很有些不一样;万一人家真的就愿意跟眼前这位温老认真聊一聊,吐露吐露心声呢?
要知道,人家既然愿意把铸投商贸的核心数据开放给温老,就说明杨铸对眼前这位老人绝对是另眼相看的,否则,这种堪称绝密的宝贝东西,哪怕他们的顶头老大来了,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看上一眼的。
“成!那就劳烦温老了!”郑荣脸色严肃地拜托道。
温老点了点头,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最终摸了摸自己有些饥肠辘辘的肚子。
嗯,正值饭点。
指不定可以去那位年轻人院子里,蹭点好吃的东西,打打牙祭呢!
重新戴上了眼镜的老人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