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陆文兰的日子很不好过。
前段时间,由于某些原因,她的摊位上了大量的啤酒和洋可乐,并且努力地向自己的客人们推销着这些酒水饮料,而近在咫尺的泉城汽水,却只是象征性地进了两件,只有等客人主动问起时,她才勉为其难地让自己的女儿从保温车那拿上两瓶。
事实上,虽然对姓杨的那个小伙子心里有所愧疚,但她并不后悔这么做——作为一个背井离乡的下岗女工,她的现实情况在那放着,不管是啤酒还是洋可乐,且不说人家给出来的优惠和返点,单说单瓶的利润就远远不是只卖一块五毛钱的泉城汽水能够比拟的,面对着一晚上至少五六十块钱的利润差价,心里的那点愧疚感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很快,陆文兰就笑不出来了,自打泉城汽水厂搞了个扶持政策,并且联动肉联厂给一批子摊主提供价格极低的优质肉原料之后,这批子摊主竟然在第三天就开始了丧心病狂的价格战。
往常三毛钱一串的羊肉串和牛肉串,人家现在卖到两毛钱一串,
往常两块五的鸡全翅,人家现在卖1块五。
更别说后来那个姓杨的年轻人直接拉来了肉联厂的午餐肉、火腿肠和鸡嗦子,仿佛是倾销似的,直接卖到了一毛五一串。
要知道,现在洪楼夜市新出现的素串,价格高点也直接卖到了一毛二一串,看到这种堪比素串的肉类价格,她出了苦笑还能说什么?
果不其然,在这个大部分人并不富裕的年代,这一降价,整个洪楼夜市至少有一半的人气都被那区区二十家烤摊吸引走了。
现今,她的摊位上除了几个同为东北老乡的老客户和一些不耐烦花上半个小时排队等候的年轻人外,基本上也没啥人光顾了。
看着往日满满当当的座位上现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坐着,陆文兰的眉梢抑制不住地挂上一丝悲苦。
………………
“妹子,最近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么?”一个原本坐在凳子上的中年汉子起身,不无忧虑地看了看陆文兰摊上堆着的几小堆肉串。
“是啊,陈大哥,即便是只备了往日1/3的肉串,但瞧这情形,今天也应该卖不完。”陆文兰的声音有些苦涩。
“哎~!也怪大哥,当初大哥要是没那么贪心,不跟那个洋可乐的营业部的小主管签订销货协议就好了!”中年汉子的语气中全是自责。
“陈大哥胡说什么呢,你签的那份协议,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我们这票子老乡着想?毕竟大家现在都那么困难,能多赚点钱,给其余人多找点生计路子总是好的。”
“况且,当初你也找我们商量过,咱们都同意了的,这是咱们共同的决定,如果真的因为这事黄了这摊子生意……那也别怪谁。要怪,就怪我们这票人命苦罢了!”陆文兰语气平淡到有些绝望。
看到这支曾经的工厂一枝花这副模样,中年的汉子心如刀割:“要不……我代妹子去找哪个姓杨的小子服服软,说几句好话?毕竟他之前也挺照顾你的,说不准一心软,就能把你列入第二批扶持清单里去了。”
陆文兰沉思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没用的,杨小哥虽然看起来蛮和气一个人,但我能看得出来,他骨子里其实挺冷的。虽然我们以前相处的不错,但只要我不下架洋可乐,转去专卖泉城汽水,他是决计不可能把我列入扶持清单的。”
中年汉子咬咬牙:“那就下架洋可乐,当初那份协议是我签的,有什么后果我自己负责,大不了,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陆文兰叹了口气:“陈大哥,不是我打击你,自打泉城汽水厂扶持的摊主搞了这劳什子价格战后,整个泉城夜市的现状都差不多,连生意最火爆的洪楼夜市都出不了多少洋可乐的货了,你现在又能有什么法子可以想?”
中年汉子眼睛有些发红:“既然明的不行,咱们就来暗的,我去会会这个姓杨的小子,怎么也要让他松松这张口,其他夜市摊点也就罢了,大家都是老爷们,咬咬牙总能挺过来,但妹子你不同,孤儿寡母的,总不能让你也断了生计!”
陆文兰连忙拦住他:“陈大哥,你别冲动!没看见那边站着两警察么!”
中年汉子咬牙道:“那我就等他下班,偷偷跟着他,摸上去!”
陆文兰表情有些严厉:“陈大哥,你忘了当初严主任是怎么当着大家伙的面说的了么!?”
“咱们一开始刚到泉城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又整天被人欺负,你拉着一帮子工友去跟人拼命,说到底是为了自保,因此大家都不会说什么,反而敬你重你!”
“但眼下不同了,虽然咱们现在一帮子人依旧过得很苦,但终究有了一些生计,再也不用担心有了上顿没下顿,甚至有时候还能有点肉吃。”
“严主任那时候就说过,既然大家逐渐缓过来了,那就要挺直了胸膛讨生活,决计不能再碰那些不该碰的手段了!”
“难道你忘了前年的严打了么?二厂的柱子他们就是那时候被抓住吃了枪子的!”
听到严主任和严打这两个词,中年汉子如同泄了气的气球,直接滑蹲在地上,死死捂住脸:“都怪我!我要是能知道泉城汽水厂能有这么一招,打死我也不能跟那个姓王的签订那份合同!”
“都怪我,是我害了大伙啊!”说到这里,中年偌大一个汉子,语音中竟带着一丝更咽。
看着中年汉子这幅模样,陆文兰表情挣扎了一会:“算了,我再去找找杨小哥吧,贴上我这张老脸,就算眼下这事没商量,但好歹也要求他帮忙指指路。”
中年汉子看着强迫自己挂上笑容,然后逐渐远去的陆文兰,心中的愧疚感无法自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
杨铸看着眼前这位风韵犹存的东北大姐,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你是说……洋可乐那边的营业部主动找到你们,然后给出了3折的供货价和10%-15%的阶梯式返点?”
陆文兰点了点头:“是的,是跟我的一个老大哥签的合同,合同金额为150万,以供货价为准计,同时采用10:1的配赠优惠,连带着送了我们不少烧烤摊上用的小物资。”
杨铸有些牙疼,这么大的优惠力度,洋可乐对夜市这块的新市场还真舍得出血啊!
要知道,这可不比后世有着40多家加工厂的时候,现在的洋可乐在华夏主要靠魔都工厂和香江工厂向全国供货,超过1700公里的长线运输费用和各种营销费用算在一起,以3折的价格供货,那完全是在亏本大甩卖,更不用说那些后世无法享受到的高昂返点和配赠优惠了。
“意思是你们有着很多烤摊点咯?”杨铸有些好奇。在当下,顶着世界500强名号的洋可乐,一众员工们傲着呢,没有点利用价值,你敢奢望他们用正眼看你?
陆文兰犹豫了一下:“是的,我们在整个泉城差不多有80多家摊点,分布在各个夜市,其中光洪楼夜市就有17家,除了我之外,有几个人你也比较熟。”
杨铸想起了那只烤的很不错的鸡架,咽了咽口水,然后死死盯着陆文兰:“现在我问三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但凡有一句我发现你说谎,你就别指望我帮你分毫!”
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态度的陆文兰,听到杨铸这话,顿时觉得心脏一时竟然有些承受不住。
“杨小哥,你问吧!”陆文兰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平复了情绪。
杨铸先示意一旁的海草怪注意点周边,然后开口问道:“第一、你们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个团伙?领头的是谁?怎么我觉着有点不黑不白,怪里怪气的?”
只是稍微犹豫了会,陆文兰便全口托出:
“我们这伙人没有啥正式的称呼,只不过内部经常开玩笑地自称东北三省下岗工人互助会。”
“事实上,我们这三百多号人的确都是背井离乡的东北老乡,主要来源是奉天第x纺织厂、奉天第x机械厂和会宁五金厂这三个国企的下岗员工。”
“我们没有正式的头,但一般情况下,有什么事都会主动去听取严主任的意见,他是我们纺织厂原来的车间主任,为人挺好的,见识也广,我们也挺乐意服他的。”
杨铸点点头,怪不得他一直没觉得陆文兰身上有那种让人不爽的气质呢,闹了半天这是个自发形成的非正式组织。
嗯……下岗工人互助会?听起来满有些乌托邦式的人民公社的味道。
“第二个问题,你们这伙人什么时候来的泉城,有没有涉黑的不良记录?”杨铸眼睛微微眯起,仔细观察着陆文兰的面部表情。
听到杨铸这么问,陆文兰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但自认为事无不可与人言的她依旧坦言:
“我不是第一批来泉城的人,据说最早在95年的时候就有一些工友来泉城讨生活了,一开始本来是想着找些老乡合租,以便减少开支的,结果后来就慢慢发展成了现在的模样。”
仿佛是回忆起了一些美好时光,陆文兰的表情变得有些温柔:“我刚来的时候,大家都没钱,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城中村的小屋子里,那时候的工作很难找,泉城并不欢迎我们,往往在街边站了两三天,才能有那么两三个人接到些苦力活,拿到钱后都舍不得藏起来,全部都换成了最便宜的面粉,拿回屋子烙饼吃,或者做成馒头备着。”
“在那些时候,日子虽然过得很苦,但大家身边有伴,随时也有说有笑的,严主任经常跟我们说,虽然厂子没了,但大家依然在一起,咱们就等同于在泉城有了第二个厂,咱们依然是光荣的国有企业职工。”
“不过……有些事情毕竟不会如人所愿。随着人数越来越多,终究有些人受不了这种清苦而看不到明天的日子,在一些混混的诱惑下,最后走上了邪道。”
“我记得那是96年刚开春没多久,有个名叫柱子的年轻人带着另外十多个外出跟他混的老乡浑身是血的跑了回来,可劲叫着救命,在他身后,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追了上来。”
“那时候,几个大院里的工友虽然害怕,但大家还是扛着锄头、拿着砖头,仗着人多把那群人赶跑了。”
“后来才知道,柱子那帮人当初在走投无路之下,做了一些给咱们老乡抹黑的事情,并且在这条道上越走越深,那伙人是因为柱子踩过界,刨了人家的伙食,这才发生了大规模冲突的。”
“再后来,虽然严主任几次训斥了柱子,但柱子每次都是过不了几天就故态萌发,还鼓怂其他工友跟着他干,于是严主任把大伙召集了起来,当着众人面把柱子和另一些受到鼓怂的工友赶了出去;”
“事后柱子也回来了几次给我们送钱,但严主任每次都把他的钱扔了出去,说这钱来的不干净,收了玷污了纺织厂的金字招牌,我们那时候虽然看着那些钱有些心动,但还是没好意思把它捡回来。”
“不过事实证明,严主任的决定是英明的,没过多久,96严打就开始了,柱子也被抓进去吃了枪子,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严主任的决定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们这帮子外来人逐渐在泉城混得熟了,本地人在相熟之后还是很好相处的,给我们的活逐渐增多,大伙手里面也逐渐没那么山穷水尽了。”
“这时候严主任把我们召集了起来,建议我们采用集体制经济模式,把手里面的钱集中起来作为本钱,然后选一个人作为代表,做点小生意,等到那人赚到钱后,马上开第二家、第三家店,这样用不了两年,大伙就不用整天苦哈哈地啃馒头了。”
“于是,在他第一个掏出兜里所有的钱放在桌子上后,所有人也跟着行动起来,这才有了我们短短一年半80多家烧烤摊的规模。”
杨铸紧紧地听完,感觉这支过去的厂花并没有欺骗自己后,不由地对那位严主任由衷的佩服,在如此窘迫的环境下,能够“顽固”地把一些后世觉得可笑的理念坚持到现在,并且把三百多号人管的心服口服……人才啊!
叹了口气,杨铸瞅了瞅躲在不远处树背后的某个名叫陆菲菲的丫头,给她做了个鬼脸后,转过头来:“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三百多号人除了烧烤外,现在主要都做些什么?”
陆文兰有些不明白杨铸问这个干嘛,但这事又不是什么机密,于是很爽快地回答道:“除了烧烤,有些人在工地做劳力,有些守在火车站给人挑行李,有些自己做点馒头推着自行车沿街售卖,还有些帮忙一些商家上门推销产品。”
说着,远远指了指自己摊位的中年汉子:“喏,那位陈翔大哥也是我们的人,算是最早推销商品的,现在领着二十多号工友做一些杂牌饮料的分销,这次跟洋可乐签订合同的就是他。”
“哦?做分销的?二十多号人?”杨铸远远地看着那个中年汉子,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
足足等了一分钟,杨铸才在陆文兰有些焦急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成,明天给我三样东西!”
???
陆文兰原本以为自己回答杨铸的问题后,不管是死是活,总归有个答案,没想到这家伙转身又向自己要三样东西。
莫非……是要钱么?
陆文兰一脸纠结地想着,自己的摊位算是一众工友中最赚钱的了,为了大伙的未来,是不是先找工友们先凑点?
不过,剩下的两样会要什么?
某支曾经的厂花心乱如麻。
看着陆文兰一副准备被狗咬的坚决,杨铸一头黑线:“喂喂喂,我说陆大姐,想啥呢!?歪了!歪了!”
看着陆文兰长长舒了一口气后一脸疑惑地望向自己,杨铸咂了咂嘴:“我要的三样东西很简单。”
“第一,明天把你们那伙人的工人证或者相关证明给我送过来,我要核实一下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扣留你们的东西,看一眼就行。但这东西是一切的前提,如果我发现你在忽悠我,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聊了!”
稍作犹豫,陆文兰就点头答应了,工人证对于他们这些下岗工人来说,有着特殊意义,基本上所有的工友都随身带着,向他们借一下不难。
“第二,明天把你说的那个严主任,以及那个叫陈翔的人请过来,我在你的摊位上跟他们聊聊。”
“嗯……烤串钱你出,我现在穷的直哆嗦。”
陆文兰有些为难地转头看了看陈翔,然后说道:“这事我得问问他们。”
杨铸点点头:“没问题,如果他不愿意就算了。”
“第三点就更简单了,明天把你们这伙人所有的夜市摊点名单给我送过来!”
足足过了半分钟,陆文兰才缓过神来,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杨小哥,你、你是说??”
杨铸耸耸肩:“没错,一头羊也是撵,一群人也是撵;我这人怕麻烦,你干脆一次性把名单给我,我好直接把你们列在……咳咳,请示领导,把你们列入第二批扶持名单。”
“对了,明天顺便把你们的肉类需求明细一并带过来,后天直接给你们发货,对外就直接宣称是第二批扶持名单已经出来,那些肉是你们提前享受到的福利待遇就行了。”
巨大的幸福感袭来,陆文兰有些摇摇欲坠,好半晌,她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你为什么忽然这么帮我们?”
无怪她这么疑惑,要知道,根据她所知道的消息,一次性添加80个扶持名额,等同于把汽水厂第二批的扶持名额几乎瓜分干净了,杨铸一个小小的销售专员能不能做到且两说,就算只做到了一半,那该又将付出何等的代价?
最关键的是,陆文兰自认为还是能窥视杨铸性格一二的,这么一个外表亲和,内心冷漠的家伙,怎么会突然这么不计得失地帮助自己一伙?
看着陆文兰喜悦神情中的那一丝戒备,杨铸笑了笑,没去做太多的解释,随便丢了个理由:“天下国企是一家,早知道你们是下岗工人,我们早把你安排进第一批扶持名单了。”
真的??
陆文兰怀着浓浓的疑惑和喜悦向自己摊位走去。
………………
“喂,杨组长,你真的打算这么干?”看到陆文兰走远,某只海草怪静悄悄地出现。
“这不废话么?我杨某人向来一口吐沫一口钉!”杨铸很想给这丫头一个爆锤,都跟了自己这么久了,我杨大官人的人品还用怀疑?
“额……我感觉,你明天会被李科长喷死!”海草怪的眼中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切~!喷就喷呗,本大官人会怕那货?”杨铸翻了个白眼,隐隐有些气虚地说道。
嗯,你的确不怕李科长,只可惜李科长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收拾你的机会的,自从吃过羊腿后,海草怪对于李明和杨铸的关系有了新的认知,之后两人也时不时地斗嘴互喷,只不过往往是李明被气得半死,而杨铸总是得胜而归,因此她对于李明急于报仇的心思了解的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话说回来,杨组长,你费这么大劲帮陆姐,究竟图个啥?”
“嘶~~莫非你在打菲菲的主意?”疑惑之余,某只海草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脸惊恐。
杨铸再也忍不住,狠狠给这货的脑袋上来了一下:“你这丫头整天想啥呢!?”
“人家菲菲今年才十七,足足还要等大半年才成年;对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小丫头起歪心思?本大官人至于这么禽兽么?”
海草怪捂着脑袋,不服地嘀咕着:
“人家菲菲一看就知道是美人坯子,等完全长开了绝对比陆姐年轻时还漂亮,整个街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让她长大后当儿媳妇呢!”
“况且以前就属你喜欢逗人家玩,现在连人家多大都打听的一清二楚,还说没动歪心思!”
杨铸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这个心理阴暗的倒霉怪掰扯,干脆直接跑到保温车的副驾上吹空调去了。
嘿嘿,也是,这么吃力不讨好地图个啥呢?
想着陆文兰和海草怪的疑问,杨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发起了呆。
嗯……
不求恩报图一快,自己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求得心中那一寸清明吧?
曾经在后世的资料里,看过无数下岗工人悲惨故事的杨铸默默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