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子岳有些郁闷,他嘀咕道:“可是这个奴隶念书的能耐,比你还强……”
甄玉暗暗掐了他一下,那意思是你就别和老头子争了。
她也看出来了。阙离肇虽然满脸皱纹,看着年纪一大把,然而谈吐言辞,却充满了不和谐的幼稚之感,就好像他的灵魂,依然停留在几岁的幼童状态,始终没有得到充分地成长。
而时隔多年,阙离肇提起这个奴隶,依然满脸愤愤然,可想而知当时此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一个无名的奴隶,书院考试竟然胜过了他这个突厥王的弟弟!
凭什么!
甄玉和岑子岳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某种耐人寻味的无奈。
简而言之,当年阙离肇凭着极为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太学院,因此他也成功接近了大理寺卿晏正道的儿子,晏昉。
那年,晏昉刚满十岁。
他也是那年的太学院里最年幼的学生,朝中无人不知,晏正道有个天才儿子,小小年纪就能写文作赋,就连十七八岁的后生,文采都远远不及他。可想而知晏昉当时有多受到瞩目。
十岁的小男孩,心中还没有那么多教条和规矩,即便天生聪颖用功,即便出身高门贵族,从小就被告知了自己尊贵的身份,但孩子的天性往往还是会压倒一切。
晏昉和阙离肇很快就成了朋友,因为阙离肇具备晏昉所喜欢的一切特质:聪明,好学,谦逊懂礼貌,字写得漂亮,爱读书。而且和他一样,闲暇时候喜欢玩斗蛐蛐、猜灯谜、骑马射箭。
甚至就连讨厌的事物,俩人都非常相似,比如两个孩子都不喜欢吃黏糊糊的糕点,不喜欢喝太热的茶水,喜欢甜食却不喜欢太咸太油腻的东西……
“之所以我和他能有这么多好恶上的相同点,自然是因为,我这边有人花费了大量金钱,打探到了足够的情报。”阙离肇淡淡地说,“即便如此,我接近晏昉也耗费了一番功夫,因为他的父母不高兴他和一个突厥人来往过密。”
不管突厥王表面上如何做出臣服的样子,大祁的高层却依然对他有严重的戒备之心,而且普遍都认为,“突厥蛮子是没法被教化的,教他们念念书,认认字,这就顶天了,完全没必要真心交往”。
但是晏昉却对父母的提防不以为意。
孩子的心是很纯洁的,他在太学院是最小的孩子,阙离肇只比他大两岁,再其余的学生,就都恨不得比他大十几岁了,那些师兄们虽然敬佩他的才华,日常却依然把他当成小屁孩,甚至经常开玩笑调侃他。
只有阙离肇从来不调侃他,因为阙离肇自己也是个小孩。
他找不到比阙离肇更合心意的玩伴了。
“就这样,长年累月地接近下来,我和晏昉从眉眼只有一两分相似,到之后,变得越来越像,就连师长们也常常弄错我和他。”
岑子岳忍不住问:“你是说,你的脸会逐渐变形?”
阙离肇点点头:“每天晚上,我都要忍受从头到脚的骨头疼,那不是自然生长的疼痛,而是蛊毒在起作用,它在把我整个身材容貌,像刀削斧凿一样,往晏昉的方向扭转。”
就连晏昉自己也留意到了这一点,偶尔他会开玩笑道:“阿肇,你怎么越来越像我了?你是我儿子吗?”
但没有人把这种转变当回事。
因为它发生的过程实在太漫长了,那位设计这个方案的云禳国太师说,完整改变下来,差不多要三到五年之久,改变是在一点一滴之中微妙发生的,谁又能看出自己身边,日日相伴的那个同伴,昨天和今天有了些许的不同?
更严重的是,在“姽画术”这种渐进式的改变之下,一旦达到某种程度的相似,模仿者甚至能够直接感受到被模仿者的情绪,也就是说,第一时间知道他究竟是在高兴还是在悲伤,亦或是在生气……
“所以这些年来,我虽枯坐在这儿,但过得并不孤单,你们明白吗?”阙离肇冲着他们淡然一笑,“我能感觉到晏昉的心情,无论他是高兴还是愤怒,还是伤心。小丫头,你外祖二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令他非常高兴的事,我一直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甄玉张了张嘴:“……我外祖二十岁那年,娶了我外祖母。”
阙离肇点了点头:“难怪呢。那么,十五年前又发生了什么,令他痛苦万分,几乎想要自戕而亡?”
“!!!”
甄玉想开口,眼泪忽然充盈了眼眶。
她从来不知道,外祖父因为甄玉生母的过世,竟然曾如此难过,甚至想要自杀。
“我母亲过世了。”她终于,哑声道,“我母亲是我外祖最疼爱的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她的离去,让我外祖非常伤心。”
阙离肇愣了一下,他深深叹了口气:“原来,他曾经历过如此的坎坷。”
岑子岳忽然沉声道:“前辈,按照你的说法,在姽画术的帮助下,你越来越像晏昉,但你毕竟是金发,这个怎么改?”
“我们这些姓阙离的王族,自从到了大祁,就都纷纷染发,名义上是为了不引起大祁百姓的围观,尽量低调生活。实际上,这也方便了鱼目混珠计划。”阙离肇笑了笑,“一开始我的头发确实是金色的,但是半年之后,它就自动转为了黑色,甚至不需要我再拿染料去染黑它。”
甄玉瞠目指着他:“可是你现在又变回了金发啊!”
阙离肇长长叹了口气:“那是因为,后续我没能拿到从突厥送来的姽画药。药一旦断了,改造就会中止。头发是不断生长的,就渐渐转回了金色。”
他说完,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小丫头,你仔细看我的脸,虽然和你外祖很像,但毕竟还是有一两分的区别,对不对?”
甄玉被他这么一说,又细细看了看他,不由点头:“是的,你和我外祖确实很像,但还是有很细微的差别,至少,我是能认出来的。”
“药为什么停了?”岑子岳追问。
“很简单,因为我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