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尾声】
后梁即将灭亡前,许州进献奇珍异兽,一只绿毛龟。朱友贞很喜欢它,命人在宫中为之专门修建一座屋子,以供饲养,并将这间屋子命名为“龟堂”。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认为“龟堂”的谐音是“归唐”,很不吉利。
朱友贞又曾在市场上购买珍珠,买够了数之后,随口对左右说道:“珠数足矣。”左右窃以为“珠数足矣”的谐音是“朱数足矣”,朱氏的气数到头了,非常不吉利。
朱友贞即位后改名为“朱瑱”,等后梁灭亡时,有好事者穿凿附会,说“瑱”字可解为“一十一(王),十月一八(真)”。一十一,即他在位第十一年遭祸,一八为九,十月一八即十月九日,这一天国破身亡。
即便在正史中,此类说法亦不胜枚举,统治者总会利用人们天人感应的迷信心理,为日后的合法统治寻找舆论基础,告诫人们前朝灭亡、除旧迎新是天意。
江山易主后,李存勖打算挖掘朱温的坟墓,开棺焚尸泄愤。
“治愈大师”张全义上疏劝阻,说朱温虽然是帝国的仇人,但人已经死了,逝者为大,且他的家族已经遭屠灭,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请不要再剖棺焚尸了,以向天下表明陛下的宽大仁慈、圣明恩德。
李存勖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只命令将朱温陵墓的地面铲平,砍光附近的树木,破坏掉朱家的风水。
在正史上,有一段令人发指的记载,乾化元年(911)7月,朱温到洛阳的张全义家避暑,在此期间,朱温把张全义全家女性成员临幸了一个遍。张全义之子张继祚难以忍受这种奇耻大辱,打算杀死朱温,被张全义阻拦,说当初在河阳被李罕之包围的时候,若不是朱温倾力来救,咱们一家早就死了,朱温对咱家有重生再造之恩,永远不要忘记这份恩情。张继祚于是作罢。
《新五代史》和《资治通鉴》等言之凿凿,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少史书也纷纷采纳了这种说法,并作为朱温荒淫无道的证据。
除此之外,还说朱温霸占儿媳妇,而他的儿子、养子们为了争宠,竟然争相把老婆送给朱温侍寝……总之,把后梁皇宫描绘得下流三俗,乌烟瘴气,简直不堪入目!
妖魔化朱温及其后梁政权,是后唐政权的政治需要。
于公来说,李存勖以李唐王朝的继承者自居,自然要与篡唐的朱贼势不两立;于私来说,李家与朱家两代世仇,不共戴天。
朱温真的那么淫荡龌龊吗?未见得。
朱温的嫔妃屈指可数,只有5位,在中国古代皇帝圈里,已经算是反三俗的人了。而且他与张惠(朱友贞生母)的感情非常深厚,张惠在朱温称帝前就不幸离世了,朱温称帝后,追封她为“贤妃”,在位五年,不再立皇后,所以朱温活着的时候是没有皇后的。朱友贞即位后,追封母亲张惠为“元贞皇太后”。
再者,911年的朱温已经病入膏肓了。当时,“柏乡之役”刚刚结束,前文已经说过,朱温早已经“不豫”、“大惭”、“疾甚”了,在连续经历了潞州之战、柏乡之战的惨败后,愤怒低落的情绪使朱温的病情急剧恶化,以至于连四人抬的小轿都不能坐,必须在中途停留、养病。前文也说过史书中出现“不豫”等字眼意味着什么。
说实在话,在这种身体状况下,朱温即便有那心,也没那力了。还把人家全家女人都那个了……简直匪夷所思。
别忘了,912年的7月,朱温就死了。虽然是被弑杀的,但他那时濒临驾崩,要请朱友文回来即位,所以朱友珪才等不及要提前夺权的。
如果朱温真的做了那种事情,如今后唐灭梁,李存勖急于报复朱家,不正是张全义报仇雪恨的最佳时刻吗?
李存勖身怀国仇家恨,正要泄愤,满朝文武无人敢阻拦,张全义作为后梁的高官,居然敢出面阻拦,这是多大的勇气,又是多么宽广的胸怀!
我个人坚持认为,朱温没有对张全义做那种事情,很有可能是后世的故意捏造,给朱温泼脏水。
河东集团全面否定后梁的政治工作,很早之前就已经系统化展开了,李克用时期就不再多论,仅选取最具代表性的李存勖的部分做法:
1,柏乡之战时期,李存勖发布一篇檄文,其对朱温集团的表述是“逆温砀山庸隶,巢孽余凶……”
2,李存勖进入汴州时,李嗣源率领后梁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马前谒见,后梁文武百官各自陈述自己世代为大唐臣民,不幸身陷伪廷,今日终于再睹中兴,虽死无痕。
后梁为“伪廷”,伪政权;李存勖的后唐并非新建立的王朝,而是大唐王朝的中兴。
3,在将郑珏等11位后梁高级官员贬官外放的诏书中,原文是“伪宰相郑珏等一十一人,皆本朝簪组……”
后梁政权是伪政权,宰相当然是伪宰相;而“本朝”就很传神了,前文有交代,他们其实是在唐朝做官,所以才被后梁当做政治花瓶,但李存勖巧妙地把他们在唐朝做官的经历说成是“本朝”而非“前朝”,努力向人们传递大唐王朝再次复兴的信号,对,没错,本朝就是大唐王朝,李世民的大唐本唐。
4,段凝等人奏言赵岩、张氏兄弟等“外戚帮”祸国殃民,应该诛杀,李存勖遂下诏诛杀敬翔、李振、“外戚帮”骨干等满门,诏书开头:“朕既殄伪廷,显平国患……”
5,上述后梁高官伏诛后,李存勖降制大赦天下,制曰:“仗顺讨逆,少康所以诛有穷;缵业承基,光武所以灭新莽……朕以钦承大宝……期复本朝……朱温构逆,友贞嗣凶,篡杀二君,隳残九庙……”
制文以两个著名典故开篇:后羿(有穷氏)篡权,史称“后羿代夏”,少康(大禹玄孙、夏启曾孙)恢复夏朝,并使国力大大增强,史称“少康中兴”;汉光武帝刘秀推翻篡汉的王莽,史称“光武中兴”。
李存勖自比少康、光武帝刘秀,把消灭后梁比作“少康中兴”、“光武中兴”,这是后唐的政治基调。
所以说,对后梁的全盘否定,是后唐政权自始至终、自上而下的系统化的政治工作。
对后梁的否定,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新五代史》给后梁的盖棺定论是“恶极”(梁之恶极矣)。
欧阳修给出这个评价的理由也很充分,“其起盗贼,至于亡唐,其遗毒流于天下”。意思是后梁的开国君主朱温出身于草贼,干的事是推翻了大唐,后世影响是遗毒流于天下。
出身草贼,固然是不争的事实。可当时的豪杰群雄,有几个不是群盗出身?有几个屁股干净的?
而对于朱氏家族,欧阳修更是直言不讳地概括道:“龌龊到不可描述!”(梁之家事,《诗》所谓“不可道”者)。
有了后唐系统化的妖魔化政治宣传,有了宋朝《新五代史》的站台背书,后梁也就成为“五代”中最饱受诟病的王朝,其开国君主朱温,也成为无道昏君、篡逆者的代名词,很长一段时间里,“朱温”是与商纣、夏桀平分秋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