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宁谋反案】
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李克用灵前,李克宁一口回绝了李存勖的“让位”请求,并带头向李存勖下跪磕头,宣誓效忠。
然而“遗老帮”仍然盼望着李克宁能够当上河东集团一把手,不断有人游说李克宁,劝他废掉侄子,自立为王,其中最活跃的分子就是李存颢。
李存颢积极游说李克宁,“兄终弟及,自古有之。哪有叔叔跪拜侄子的道理?如今,河东军政大权都掌握在您手中,群众呼声甚高,正所谓天命所向、众望所归,上天给你,你却拒绝,今后你后悔都来不及!”
无论是中原文明还是游牧文明,都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说法,但总体来说,中原以父死子继为主,游牧民族则以兄终弟及更为普遍。其实这真不是源于道德、礼制的约束,一切行为习惯均有迹可循。简单说,就是综合实力博弈的结果,假如弟弟或其他势力的实力高于儿子,那必然是兄终弟及。
游牧民族的文明程度普遍较低,其政治形态基本是军事实力的完全映射,是松散的军事联盟制,所以老酋长、老可汗逝世后,多会爆发激烈的内部武装冲突,以军事实力的强弱来决定下一任酋长、可汗。在这种原始而直接的博弈中,“弟弟”的实力往往比“儿子”雄厚,所以才会给人们一种游牧民族崇尚“兄终弟及”的错觉。
面对李存颢的劝说,李克宁断然拒绝,并严正声明道:“我们李家世世代代以父慈子孝而闻名天下,先王的基业只能传给儿子。你不要再挑拨离间了,否则,我就先砍下你的头!”
如同李存颢一样,“遗老帮”无法说服李克宁。但他们还是不死心,于是改走“夫人路线”,派自己的妻子去游说李克宁的妻子。
李克宁的妻子孟氏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同时又是个耳根子很软的女人,禁不住游说,也认为应该让李克宁夺权自立,于是不断吹枕边风,怂恿李克宁当断则断。
李克宁陷入到四面楚歌之中,里里外外都在煽风点火。而他与张承业、李存璋又在工作中意见不合,屡屡闹别扭。
这不难理解,因为李克宁虽然不想推翻李存勖,但毕竟是“遗老帮”的代表人物,要维护“遗老帮”的利益,而李存璋又拿“遗老帮”开刀,张承业竭力辅佐李存勖,也积极削弱“遗老帮”,李克宁与他们二人产生裂痕,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很快,“太子帮”与“遗老帮”的政治斗争就发展到顶峰,标志性事件是两件:
一,李克宁擅杀李存质。李存质当时的职位是都虞侯,相当于军队总纠察官、宪兵队长,是削弱“遗老帮”的先锋。
二,李克宁分裂河东。李克宁划拨出蔚、朔、应三州,成立大同战区,并亲自出任大同节度使。
可以说,李克宁已经客观上开启了夺权之路。
接下来,李存颢与李克宁密谋:摆设鸿门宴,发动政变,杀死张承业、李存璋,生擒李存勖母子,纳给朱温做投名状,向后梁称臣。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李克宁想探查一下李存勖那边的情报,于是找来一个心腹——史敬镕。史敬镕,自幼跟随在李克用身边,一直很受信任。
接下来的这段描写是史籍中言之凿凿的,但我坚持认为它是经过人为粉饰的,背后应该隐藏了一场更大的阴谋。先来按史籍描述,再做推理还原。
现存史籍描述:
李克宁把政变的计划告诉了史敬镕,并让史敬镕打探李存勖那边的消息。史敬镕表面上答应下来,转头就把政变阴谋全盘泄露给李存勖母子。
曹氏夫人(李存勖生母)立刻召见张承业,指着李存勖哭道:“先王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你们,听说有人想政变夺权,我们孤儿寡母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求你们大发慈悲,给我们娘俩儿留条活命,千万别送到汴州!”
张承业惊诧不已,立刻表明立场,“老奴即便一死,也不敢违背先王遗愿,太夫人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李存勖就把史敬镕的告密一一说来,并且悲愤哭泣道:“骨肉至亲,怎可自相残杀?如果叔叔真想夺权,那我辞职便是了。”
张承业斩钉截铁道:“李克宁居然想把大王母子送入虎口,简直丧尽天良!今天不把他除掉,大王就不会安全。”于是召见李存璋等亲信,密谋先发制人。
很快,李存勖就在王府大厅摆下宴席,邀请诸位将领赴宴娱乐。席间,刀斧手一涌而出,将李克宁、李存颢当场擒拿。
李存勖痛哭流涕,指责李克宁,“侄儿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把爵位、军政大权让给叔叔,是您自己拒绝的。而今,却为何有这等阴谋,居然忍心把我们母子交到仇人手中!”
李克宁仰天长叹,说这都是小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不过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了。
随后,李克宁、李存颢被斩首示众。一场内乱在萌芽状态得到了及时平息。
史书上白纸黑字、言之凿凿,乍一看似乎也很合乎情理,但细细品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问题就出在告密者史敬镕身上,李克宁为什么要把如此机密的阴谋告诉给他?
如果你是李克宁,密谋发动政变,想打探王府里的虚实,只管吩咐史敬镕去做就是了,无非是让他每天汇报王府里的一举一动、李存勖的一言一行。这样,即便史敬镕被人怀疑、揪出,或者被策反,那你也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我关心你呀!我忙于公务,不能每日问候起居、早晚请安,还不能派个秘书帮我关心吗?
再者,史敬镕如果知道了这些内幕,深入王府时,还能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吗?除非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人员,否则内心一定有波澜。即便不想出卖李克宁,也难保不会被人觉察出异样。
越是深入一线的人,越不能知道太多的内幕。这是情报工作的基本原则。
史书说,李克宁把阴谋完全告诉史敬镕,再让史敬镕潜伏到李存勖身边……李克宁是智障吗?
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如同“倒杨运动”一样,我始终坚信,“李克宁谋反案”的真相远没有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这么简单。
“李克宁谋反案”是李存勖的“太子帮”与李克宁的“遗老帮”政治博弈的高潮,是对河东集团最高权力归属权的大决战。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克宁不想反,但“遗老帮”需要他反,不遗余力地怂恿、鼓动他反。
所以李存勖若要坐稳河东,李克宁就必须死,“遗老帮”必须肃清。“李克宁谋反”是个严肃的政治课题,李克宁的谋反既是“遗老帮”的诉求,也是“太子帮”的政治需求,如同“杨复恭谋反”是昭宗的需求一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克宁的个人意志并不重要,虽然他位高权重,但他也只是一场政治斗争中受人摆布的棋子。组织上需要他“谋反”。
“告密者”史敬镕同样只是一枚棋子。历史上这种棋子举不胜举,仅本书中就不在少数。
李克宁被抓后,面对李存勖的诘难,李克宁哭道:“谗夫交构,夫复何言!”在这句尤为关键的话上,存在两种解释。
第一种,就是主流观点,即支持李克宁真正谋反的说法,解释为“我是被谗言所误,所以阴谋政变,我无话可说了,认罪伏法”。
第二种,则是我推理的“真相”:“这件事(谋反)是谗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以此为由想害死我,我还能说什么?”
冤枉我的人比我更清楚我的冤枉。
李克宁追随李克用戎马一生,见惯了金戈铁马,更惯看了政治斗争中的秋月春风,他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他没有喊冤,没有辩解,你想弄死我,就弄吧,都懂的,说什么都没用,那就啥也别说了,“夫复何言”?
至于李克宁“分裂”河东,其实也可看做是一种妥协退让,是对“遗老帮”的妥协。既然你们整日给我起哄架秧子,那我就帮你们争取点儿福利,到此为止,你们也别闹了,别让我左右为难!
面对李存颢的挑唆,李克宁不惜发出死亡威胁,严厉呵斥怂恿他夺权的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他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李克用1月19日病故,李存勖2月21日擒斩李克宁)彻底“黑化”,这确实很耐人寻味,让我不得不怀疑李克宁是否真的“黑化”。
综上,我个人认为李克宁同志是清白的,是冤枉的,是河东集团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再次强调,纯属个人观点。
李存勖袭位之初,面临着内忧外患三大难题。
外,当然是“潞州之战”,后梁军队大举入境,兵临城下;内,则有两个方面,亦可细分为内线和外线,其中“摄政王”李克宁是内线,而外线,则是周德威。
李存勖凭借过人的政治智慧,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解决了内线危机。接下来,他必须快速解决掉外线危机,才能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后梁的外部威胁。
周德威,是河东集团的“第一梯队”,文武双全,久事先王。他具有常人莫及的军事素养,例如远远地看一眼扬起的烟尘,就能推测出对方有多少人马(望烟尘之警,悬知兵势)。在河东集团的历次征战中,均有他的身影。
就连汴军中,也流传一种说法,“晋人所恃者周阳五”,周德威是全村的希望,河东集团就指着他了。当年氏叔琮麾下一员猛将,“陈夜叉”陈章,就有信心生擒周德威,还提出用周德威换一个刺史的位置。周德威有勇更有谋,不逞匹夫之勇,略施小计,用换皮肤的方法将之生擒,从此之后,周德威更加名扬天下。
“潞州之战”打响后,李克用调集境内全部兵力,由周德威带队,前往增援。“潞州之战”之所以能僵持一年有余,迫使后梁三次易帅,离不开李嗣昭的死守和周德威的援助。
如今,李克用病逝,周德威就成了威胁李存勖顺利袭位的重要外线因素。原因有二:
其一,周德威资历老、威望高,最关键的是手握重兵(几乎是河东集团全部军队)、领军在外。假如他有其他想法,或者被众将怂恿着有其他想法的话,只需挥动一下令旗,就能把李存勖赶下宝座。
其二,周德威也可能会因惧怕李存勖的猜忌而投奔后梁。如此一来,也会间接推翻李存勖。所以李存勖对周德威的内心独白就是“我相信你不反,但你要相信我相信你不反”。
就在李克用病危期间,周德威率部后退,太原府方面更是疑虑重重,不知周德威是何居心。
李存勖用一个月的时间搞定李克宁之后,就命周德威班师,要探一探周德威的态度。
接到命令后,周德威率军返回。周德威把军队留在城外,独自一人步行入城,扑在李克用的灵柩上失声痛哭,悲不自禁。哭罢多时,周德威才被人搀扶下来,觐见幼主李存勖。
周德威对李存勖毕恭毕敬,执君臣礼甚恭。这时,大家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周德威与李克用是真爱!周德威是忠于李存勖的。
至此,内线李克宁、外线周德威都得到了妥善处理,李存勖基本稳定了“内忧”,开始着手解决“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