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钟运动】
李璟有十一个儿子,长子李弘冀,毋庸赘述,959年7月离奇暴毙;
次子李弘茂,容貌秀彻、骨骼惊奇,擅长诗词,不喜军事,性格沉稳,少年老成,与高调张扬的大哥李弘冀形成鲜明对比,很有仁君风范,据说很多大臣都希望将来由他继统。
李璟同样很喜欢李弘茂,一次,李璟请一位着名僧人——木平和尚,给他推算寿命,木平和尚掐指一算,写下了“九十一”三个大字,李璟大喜,认为此子能活到91岁。结果几年后,李弘茂就因病去世,享年19岁。众人方悟,老和尚真没骗人,应读作“一十九”。
老三、老四、老五,皆早夭,史籍上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第六子是李从嘉,也就是李煜。
长子李弘冀死后,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传统,就该由第六子李煜承继大统。但这其中还是出现了一个小插曲的。
李煜有个同母弟,名叫李从善,排行老七,他成为李煜登基之路上的最大不确定因素。我们对李煜比较熟悉,善文学、精通诗词歌赋,着名的文艺青年,但不知兵事,军事小白;而他的这个弟弟李从善,却“尤喜武略”,这哥俩有点儿像曹植和曹丕。
“三征淮南”之后,李璟派李从善带团出访后周,正好赶上“陈桥兵变”,见证了大宋的建立。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后周爹、大宋爹,都是南唐的爹。李从善对赵匡胤毕恭毕敬,礼数周全,代表南唐承认了大宋宗主国的地位,并承认大宋继承了后周与南唐签订的一切城下之盟。赵匡胤对李从善使团厚礼相待,特意派遣翰林学士王着礼送其归国。
陪同李从善出使的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他就是钟谟。“四凶五鬼”虽然覆灭,但钟谟凭一己之力,开启了“后四凶五鬼时代”,将南唐黑暗的政治斗争加以延续。
“三征淮南”之初,钟谟与李德明奉李璟之命前去和谈。在目睹了后周势如破竹的攻势后,二人擅做主张,答应割让江北全境以求停火,于是,柴荣将钟谟扣留,而放李德明回昇州传话。
李璟对二人在外交谈判上的擅专行为非常恼怒,“四凶五鬼”集团趁机煽风点火引导舆论,给李德明扣上卖国贼的帽子,斩首示众。
然而战争的最终结果还是割让江北全境,竟与钟谟、李德明当初的提议一模一样,而这期间,钟谟一直被扣押在后周,柴荣厚待于他,并让他充当两国谈判特使,往返于汴州、昇州,最终促成了和谈。于是钟谟就成了两国友好的形象大使、友谊桥梁,李璟也不得不重用钟谟而打压主战派的“四凶五鬼”,借以向后周示好,推进和谈。
血债血偿,得势的钟谟吹响了向“四凶五鬼”集团开战的号角,在李璟面前痛陈宋齐丘、陈觉、李征古等人的罪恶行径,追究其乱政之罪,最终将“四凶五鬼”集团扳倒。
前文说过,“四凶五鬼”集团只不过是李璟的政治工具,他们的呼风唤雨和轰然倒塌都在李璟的翻掌之间。同理,现在的“大红人”钟谟,也只是一个工具人,一枚棋子,可他却没有悟到。
钟谟建议为李德明同志昭雪平冤、恢复名誉,李璟照做。为李德明恢复名誉,就等于为钟谟恢复名誉。
次年,钟谟再次作为和平特使出访汴州,酒席宴前,钟谟媚态百出,当场为柴荣献诗一首,其中一句“归去老陪臣”把李璟恶心得不要不要的,史籍说“元宗(李璟)闻而恶焉”。李璟的内心独白是:我不反对你当狗,但你要明白你是南唐的狗,不是后周的狗,别哭错坟。
柴荣曾问钟谟,你们南唐的军备恢复了吗?
钟谟赶紧装孙子,说我们现在已经跪地唱征服了,哪儿还敢鼓捣这些?
柴荣大度地表示,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城防军备还是要搞的,要为子孙后代着想,天朝相信你们的诚意,不会有误会的。
钟谟回国后,当然要往自己身上揽功,说多亏了我的唇枪舌剑、连哄带骗,才让后周同意咱修缮城池、扩军备战。
李璟表面上对他赞誉有加,给他加官进爵,让他成为文官一把手(知尚书省事),私下却对他卖主求荣的谄媚嘴脸厌恶至极。
钟谟自我感觉良好,认为是自己劝退了大宋,拯救了风雨飘摇之中的南唐,以南唐的救世主自居,丝毫没有觉察到李璟的笑里藏刀。
后来李璟让李弘冀执掌军政大权,钟谟认为南唐就要变天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羽翼安插进核心权力圈,比如把自己的亲信阎式安排为司议郎。司议郎,乍一看不是什么大官,只是小小的正六品,但“司议郎”的实际权力却很敏感——“掌侍从规谏、驳正启奏等,百司关启必由之”。也就是说,文武百官的奏折要先交到他这里,经他筛选后,才能交到当权者手中。
还没等李弘冀架空李璟,钟谟就先要架空李弘冀。吃相太急、太难看。
李璟听说后,对钟谟更加反感。如果换了别人,早就死了好几回了,但钟谟是中原大国眼中的网红外交官、和平形象大使,在一定程度上,钟谟就是中原意志在南唐的延伸,说人话,就是中原人无比信任的狗腿子。擅自将他处理,势必会得罪中原,万一“友邦惊诧”怎么办?
不聋不瞎,不配当家。李璟只能选择继续隐忍。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便是柴荣驾崩。柴荣驾崩之后,全世界哭得最伤心的就是钟谟,好比某国老女王死了之后,她的亲孙子笑得无比开心,反倒是曾经的殖民地奴才们争抢孝帽子,如丧考妣,仿佛自己才是正米字旗传人。史籍记载,柴荣驾崩后,“谟自揆无所恃,忽忽若失”。
李璟可以反击了,逐步将钟谟边缘化,蚕食他的实权。
给事中唐镐与钟谟的私人关系很差,据说当年唐镐曾站队“四凶五鬼”,指责李德明是卖国贼,是杀害李德明的帮凶。钟谟得势后,时常给唐镐穿小鞋,某次,唐镐收受贿赂,被钟谟抓住把柄,于是召开批斗大会,把唐镐好一通责骂(面诘其状),使唐镐恐惧不已。
风水轮流转,现在钟谟又失势了,唐镐便成为“敲钟运动”的急先锋。
唐镐向李璟打小报告,指控钟谟居心叵测、意欲谋反,理由是钟谟与禁军将领张峦私交甚密,二人最近走动尤为频繁,且每次都要屏退闲人,密谈至深夜;钟谟还违规借用禁军在京城内巡视。
然而唐镐的指控只是捕风捉影,并无真凭实据,且其所控充其量是违规调用禁军巡逻,罪不至死。所以李璟并未发作,只是在小本本上记下来。
钟谟得到了风声,他也觉得这完全是空穴来风,唐镐的能量不足以撼动自己。
很快,李弘冀暴亡,李璟面临择储问题。钟谟感觉自己又得到了一个翻盘的机会。此前钟谟就与李从善一同出使后周,这次出差使得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好友,于是钟谟就向李璟推荐李从善做接班人。
立储,向来是臣子们避之不及的送命题。钟谟却偏要自投罗网。
钟谟说李煜这孩子呀,轻浮无志向,一看就不行,不如李从善同志,文韬武略,一看就是千古一帝的坯子,您赶紧废长立幼,让李从善同志当太子吧。
李璟暗自冷笑,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妄议国政、预行废立,这就够你喝一壶的了。李璟又补了一条,将他结交张峦、擅自借调禁军的陈年往事拿出来,先贬他为国子司业,再贬他着作佐郎、饶州安置,外放到了饶州。
李璟特意派了十名侍卫,“即日驱道”,赶紧滚,现在就滚,朕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你!
当时,钟谟已经罹患重病,风烛残年的他来不及收拾家当,就像囚徒一样被押上去往饶州的道路。在路上,钟谟赋诗十首,据说一篇比一篇悲凉凄惨,可惜没有找到原诗以供欣赏。
刚到饶州,未等安顿,李璟又降一制:改贬宣州副使。宣州,走你。
钟谟拖着病躯,被折腾了个半死。
失去了一切实权,被排斥在朝廷之外,钟谟的政治生涯基本宣告结束,鉴于后周朝廷对他的喜爱,钟谟还是可以苟活于世的,然而不幸的是,仅仅过了半年,赵匡胤革周建宋。
后周走了,钟谟也该走了。李璟立刻派使者赐死钟谟,恭喜你,人间毕业了。你不是跪舔后周嘛,给你一个殉葬的机会。
接到赐死诏书后,钟谟老泪纵横,望着昇州方向叩拜,感到无尽的委屈,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大哭道:“臣无负于国啊!”
使者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一眼,用冰冷的语气讥讽地说道:“主上早就料到您会这么说,瞧,这儿还有一道口谕——”使者从怀中又掏出一道圣旨,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宣读到:
“咳咳,听着点儿——卿昔与孙晟同使周,晟死而卿独得官,卒又生还,何也?”
你死了也是以叛徒、卖国贼的身份被钉在耻辱柱上,还好意思喊冤?杀人诛心了这属于是。
钟谟彻底崩溃,绝望地叩头再拜,有气无力地呢喃着,“臣,知罪了……”
随后,钟谟伏诛,被缢死。很多时候,“赐死”或“赐自尽”都只是一种形式,为死刑犯保留最后的尊严,让他体面地离开,随诏而来的宣谕使者也会扮演刽子手的角色,如果他不肯体面,那就帮他体面。
钟谟是南唐金融改革的主要推手之一,他的主张是铸大钱。这次金融改革仅持续半年就被叫停,随后便是钟谟被赐死,所以有不少人误以为李璟是追究其改革失败之罪,其实不然,钟谟是死于政治斗争,或者说威胁到了皇权,卷入择储之争是其导火索,挟洋自重、依靠后周势力逼迫李璟的作死行为则是根本原因。而且金融改革的另一位推手韩熙载就平安无事,韩熙载的故事后文详叙。
钟谟酷爱研究碑文,在出使中原的时候,只要发现路边有碑文,就一定要驻马观看。有一次,一块石碑只露出上半部分,下半部分隐没在水中,钟谟就脱了衣服,跳入池塘中,用手摸水下的部分,凭手感记录碑文的内容,后来当池塘干涸后,人们把石碑挖出来,发现竟与钟谟写的一字不差。
钟谟有一个女儿,在他被赐死后,女儿立志终身不嫁,后来出家为道,道号守一。此女精通儒家、道家学说,宋太宗时在汴州修建一座洞真宫,召其为道职。
李璟最终遵循了嫡长子继承制,立李煜为太子。不久之后,因迁都而迁怒于唐镐,这位“敲钟运动”的急先锋也因此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