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七月,洹河支流。
董惜雪靠在礁石上,看着漆黑的洹河水面,疼痛似从骨髓深处袭来,一寸一寸,要将她撕碎。
她扯了扯破烂不堪的衣衫,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想不到忠庆王府金尊玉贵的郡主,会像个乞丐婆一样,悄无声息死在这荒郊野外!
不对!
这衣衫不是她的!
十五年前,她是忠庆王府嫡出二娘子,是简皇后的亲侄女,是皇上亲封的忠庆郡主,是京城众多儿郎争相讨好的女娘。
可那一日,雷暴的黑夜,她被迷晕后带出了王府,又因疼痛而醒了过来。
她记得,府医那尖锐锋利的刀,一刀刀划过她白皙的面庞。
她记得,有人说她的脸皮值钱,那就一寸寸扒了她的脸皮。
她记得,有人说要她生不如死,那一声声毛骨悚然的笑声。
她害怕……
从此,她不再是忠庆郡主,而是因偷盗被关在庄子里的奴婢。她被日日囚禁鞭打,十五年她过得猪狗不如。
当听说,庶姐嫁给了她青梅竹马的傅司辰时,她偷跑出来被抓,被打断了双腿。
她以为会如同臭虫一般死在庄子里,可当听说,忠庆王府因造反谋逆被满门抄斩时,她还趁乱从狗洞里爬出来。
可有人死盯着她不放,一路追杀,最后将她活活溺死在了这洹河中。
是啊,她什么都记得。
可唯独不记得,自己有这一身缠枝纹衣衫。
还有她的腿怎么好了……
一道惊雷划过,脑中似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可她顾不上疼,连跌带跑地跑到洹河边。
冷风呼啸,河水湍急,可分明映照出一张瘦削、苍白的面容!
这不是她!
这又是谁的脸?
不是忠庆郡主董惜雪,也不是她被换脸后的婢子。
董惜雪轻轻摸上自己面颊,水中之人面容消瘦干瘪,眼神哀怨惆怅,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痛楚。
蓦然之间,她耳边响过怒喝:
“甄盼儿,你还真以为你是太傅府二姑娘呢?你娘就是一个爬人床的贱人,你也是贱胚子……”
“甄盼儿,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我给的,你再用那一双眼睛勾人,小心老娘打断你的狗腿挖了你的眼睛……”
“二姑娘,大姑娘叫我有重要事情要办,这一盆衣服好好洗,洗破了小心你的皮……”
……
这话如针钻入她脑中,她头疼得厉害。
狠狠掐自己一把后,身上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拥有自己全部记忆,而甄盼儿所受的委屈她也全都记得,难道她的魂穿到了甄盼儿的身上,她又活过来了?
她抬头看向黑魆魆鬼魅天色,十五年来她的眼泪已哭干,恨老天瞎了眼,让坏人逍遥,让她受如此折磨,可现在,她又信了这天道轮回!
也不知哭了多久,脑中逐渐清明起来。
甄盼儿,太傅府甄家庶出的女儿,瑟缩在人群中那个瘦弱的小女娘。
当她还是忠庆郡主时,家中办了赏花宴。那日,她将一朵芍药随手赏了人,那个小女娘受宠若惊的表情让她印象深刻。后来,从丫鬟口中得知,那个小女娘叫甄盼儿,和她同岁。
盼儿……
这么温柔缱绻的名儿,却死在了这冰冷的洹河中。
十五年来的屈辱、十五年来的酸楚,都只凝成口中这一句轻声呢喃。
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
她眼眶酸痛,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终汹涌澎湃而出,从她面颊边潸然滚落。
可现在她又该去哪里?
……
“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疾驰而来,打破了洹河边的沉寂。
董惜雪咬着牙,挣扎着站起身,连跌带撞地朝声响处跑去。
来的不管是人,还是鬼,她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看到两道黑影逐渐靠近,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
脑中幻想被马撞击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耳边听到了一声怒斥:“找死?”
她睁眼,就看到两个马蹄高高在她面前扬起。
黑马一声嘶叫,马头被调转了方向。
飞溅起寒泥的砸在她脸上,生疼生疼,可她心中却松了,有人就好。
她就着月光看向来人,待看清面前之人容貌,瞳孔蓦然一缩。
黑色的马,黑色的衣,黑沉的眼眸……
霍野。
董惜雪眉头皱起,怎么会遇到他?
霍野,先皇之子,出生尊贵,却是皇族最大的耻辱。
他出生于恶年恶月恶日,一出生,就被国师断定为祸国殃民的孽种。
先皇厌恶至极,拔剑亲手要将他斩杀。
幸而皇叔平辽王出面,允诺将他带往边境镇守,无旨终身不能回京,这才保下一命。
听闻,他从一个小兵开始,跟随平辽王征战,下手狠辣,杀人如麻,平定安阳一战以少胜多,逐渐成为十万陇西军的首领。
记忆中,元祥十年,霍野无旨回京当场被抓拿,说他意图造反。虽几多坎坷自证清白,但自此被软禁于京城,终生再未回陇西军中。
当时她只有十五岁,已有人帮她张罗物色好郎君。有人将他的画像送到他面前,当时她还说,论亲属,还应该唤他一声“皇叔”。
“这位女娘,我们赶路,请让开!”霍野身边侍卫寒江开口。
“这位将军,现在城门已关,你不能入京。”惜雪握紧手掌,指尖戳到掌心,疼痛让她镇定几分。
“你怎知我们要入京?谁派你来的?”一道寒光闪现,寒江的利剑已横在她肩头。
饶是死过一回,可再胆大的女娘也被吓了一跳。
后面那人冷淡开口:“你跟踪我们?”
“没有!”惜雪后退两步,冷不防撞入那一双黑漆如墨的眼眸,黑亮却阴狠。
她连忙开口,“我原本就在这里,听到了马蹄声,这才看到了你们。”
“洹河离京城甚远,你无奴仆无马车,如何来到洹河?深夜未归,你家人为何不来找寻?你一闺阁女娘,如何知晓我们即将入京?”霍野眼眸中闪过一道锐利,杀意毕现,“你是谁?”
看着眼前的女娘,霍野皱眉。
三年前,皇叔平辽王被调回京城,只说在京城养病,再未回陇西军。
而此次,他的副将回京,一为探亲,二也为探查平辽王近况,却被诬陷青楼杀人。
军中皆知,他这副将痴迷阵法,视女色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卷入青楼杀人案?
军中听闻消息后,军心哗然,他带亲信前往京城一探究竟。
这等机密之事,知晓之人知之又少。
为何会被眼前这小女娘知晓?哪里泄露了行踪?
“说,不说我杀了你。”寒江扬起手中利剑,一截断发掉在她脚边。
死亡的恐惧再一次袭上心头,董惜雪用尽全身力气压住心中恐惧,一双眼睛只盯着霍野:“霍将军,不管我是谁,我只想告诉你,京城设了埋伏。”
霍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冷的眉眼如刀削:“你怎知道我姓霍?”
那一双眼睛幽深黑亮,仿若能看到人心底,董惜雪只觉头发一阵阵发麻。
她不能说自己前世见过他的画像,只能伸手指向他胯下:“你胯下的战马,毛色黑漆,是陇西才有的黑风战马;而你身上穿着虽是普通夜行衣,但……”说着,她又指向他的束发,“束带上的花纹是吉祥纹,听闻陇西妇人最喜织吉祥纹。驻扎边境的兵勇均是无旨不能擅出。陇西军军纪严明,兵勇将领一视同仁,只有陇西军首领才有护卫跟随。你出自陇西,又有护卫随行,你的身份自然不难猜……”
莹白色的指尖在月色照耀下,闪着微弱荧光。
“既然你能猜出我的身份,那你为何说京城设了埋伏?”霍野压下心中翻滚的诧异,翻身下马。
霍野看着眼前的小女娘,身体瘦弱,面色苍白,手臂上还有一道道伤痕,脚被粗粝石子磨得鲜血淋漓。可饶是这样,她挺直的脊背,竟没有半分的怯懦和卑微。
“多说无益,京城有没有埋伏,霍将军难道没有办法探寻一二?”
面对她质问的语气,霍野皱眉,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寒江。
寒江后退几步,手指合拢吹出一声啸叫,一只硕大的黑鹰落在他肩,随即又消失不见。
“你是谁?”霍野开口。
只是扫了一眼,董惜雪只觉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这眼神中有着嗜血的冷酷无情。如若她真的骗了他,恐怕真会血溅当场。
但现在这处境,她不能缩,更不能退。
对上他犀利的眼神,惜雪硬着头皮开口:“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霍将军做个交易。”
“交易?”霍野冷笑了一声,“本将军只和死人做交易。”
不得不说,这个小女娘胆子很大,不仅看着他的眼睛,还要和他做交易?!
在陇西军中,即使脾气最火爆的将领,也从不敢和他对视。
“那恐怕要破例了。”董惜雪稳了稳心神,缓缓抬眼,对上那略带嘲讽的面庞,“城中是否已设埋伏,霍将军刚已去探查,想必不久就能得到消息。但你真想进城,我也可帮忙。但我保证,只需等……”
她话音一顿,伸出三个手指头,缓缓开口,“三日后,霍将军可以光明正大地回京。届时,你将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元祥十年,陇西军首领霍野私自回京,震怒天颜,被软禁于府。而翌日,辽军进攻边境,如入无人之境,皇帝无人可用,竟封了她前世未婚夫婿傅司辰为定北侯前往平叛。
不想辽军只是虚张声势,听闻大军即将出征,自行败退,反倒让傅司辰捡了个大便宜。
从边境传回消息不出一日,军务紧急,不出两日,皇帝必会下旨召霍野回京。
三日后,霍野奉旨回京,而皇帝忌惮辽军,定会对其多加安抚。
霍野微微皱眉,眼前这小女娘眼神清澈纯净,可周身的沉静,还有那一股子说不上的气魄,让他不敢小觑。
洹河水低声呜咽,黑夜如墨似张开大口,要将一切吞没,死寂的宁静。
空中隐约可见一墨点,那只硕大的黑鹰去而复返。寒江从它脚腕中拿出密信,递给霍野。
“谋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董惜雪看他脸色,知她赌对了,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上那一双眼眸,“现在能谈我们的交易了吗?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