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秦二世改元。
始皇帝的时代正式过去,如今便是秦二世元年了。
刚改元,秦二世就学秦始皇南巡, 在秦始皇的功德碑旁另立了一块碑。
蒙毅替秦二世写下了歌功颂德的碑文,回程时就病倒了。
他在病中对秦二世道歉, 说自己年老体衰, 又因先帝逝世伤心过度, 实在是撑不住了。现在看到秦二世改元, 他终于可以安心致仕了。
蒙毅在病中絮絮叨叨,教导秦二世如何徐徐以施恩老臣的方式,让老臣一一致仕, 换上秦二世自己的心腹。
他还对秦二世说,李斯、赵高等人与他同是始皇帝的心腹, 都是前朝老臣。这两人向来自傲,恐怕不会服秦二世。他让秦二世学习先帝,像先帝对待吕不韦那样暂时忍耐, 待羽翼丰满, 再将其驱离朝堂。
秦二世感动得涕泗横流。
赵高自诩从龙第一功, 对秦二世逐渐倨傲;李斯也越来越啰嗦,视他为孩提。
还是蒙毅好啊, 怪不得父皇最宠信蒙上卿!
“蒙上卿, 你不能致仕啊,你若致仕, 朕在朝堂就孤立无援了!”秦二世哭泣道。
蒙毅慈祥微笑:“君上乃先帝亲自挑选的继承人, 朝堂上下都会服从君上, 何谈孤立无援?一朝君王一朝臣, 臣若不先退, 朝中那些老臣怎会退?臣请为先帝结庐守陵,君上也以守陵为名义,让朝中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臣来陪臣吧。”
蒙毅句句为秦二世着想,秦二世甚为感动。
虽然他很不想蒙毅离开朝堂,但蒙毅确实病得起不了身,为了物尽其用,确实让蒙毅成为打发朝堂老臣的借口最为合适,秦二世便允许了。
赵高试图在蒙毅离开时进谗言。秦二世事事听他,对此事则表现得颇为厌恶。
蒙毅手握重权却愿意把权力还给他;赵高总以自己年少为由不肯放权。
秦二世智商没问题,知道谁才是真的忠心。
赵高也发现秦二世逐渐不受控制,暗自警惕。
蒙毅趁此机会联络朝中已经被赵高剪除权力的旧臣,劝他们一一远离朝堂。
等他们回到封邑,哪怕秦二世想要杀他们,他们也能逃走。
章邯这时候才察觉,蒙毅似乎不是真的奉承秦二世。
他想再去找蒙毅询问。
沉思半宿后,章邯没有前往。
蒙毅有苦衷。自己假装与蒙毅决裂,才是帮他吧。
“君上,胡亥刚回咸阳,就生出屠戮宗室之心。但臣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连完全没有威胁的公主也不愿放过。此人就是畜生。”
“朝中忠直老臣不知道能救几个,臣无能,只能维持这个局面。”
“天下……天下恐怕很快就要大乱了。”
蒙毅身披麻衣,在草房中喃喃自语。
秦二世改元,按例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的消息传到沛县时,修建骊山陵墓的工匠全部殉葬的消息也传到了沛县。
沛县在六国故地中,算是离咸阳较近了。
中原故地的手工业比其他地方更发达,泗水郡出的工匠很多。
噩耗传来,沛县工匠聚集的那条街坊家家挂孝,哭声震天。
担忧哭声引来秦二世不满,县令派人挨家挨户警告,不准他们挂孝,否则就充为城旦舂。
沛县的哭声便安静了。
去年九月的粮食收割不完,改元之后,黔首们还得继续收割粮食。
哭过骂过之后,黔首的日子还要继续,总不能不活了。
刘盈常笑话阿父刘邦是混混头子。
此时刘邦发挥了混混头子的本事,劝动沛县豪强出人帮忙收割。
豪强当然不是白出人。他们将拿走黔首纳税后,余下的一半粮食。
本来他们想直接拿走一半,刘邦连续醉了好些天,才把条件改成现在这样。
豪强很贪婪,像是趁火打劫。县令听闻后,没认为刘邦想收买人心,只以为刘邦想小赚一笔。
刘邦奉承道:“卑职又不去帮忙,那些粮食哪能落在卑职口袋里?卑职只是忧虑,新君刚继位,沛县的赋税若是不能足额交上去,恐怕上面会怪罪啊。”
县令这才回过神,忙夸刘邦脑袋灵活。
他不能擅动兵卒,但兵卒休沐时自己帮邻里干活,可不算他调动兵卒了。
于是,县令给了刘邦最大的便利。
刘邦身为仓吏,县仓就是他的分内之责。他积极做事,无人认为他有异心。
韩信跟随在刘邦,跟着刘邦东奔西跑。
以他眼界,当然看得出义父不是为了大秦尽忠。
“义父,你有反意。”韩信十分确定道。
刘邦看韩信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傻孩子。
信儿这人啊,怎么比肥儿还傻?
刘邦不是说韩信不聪明,猜得不对,而是你别大喇喇说出来啊,跟了盈儿这么久,你还没锻炼出点看眼色看气氛的本事吗?
“对,我有。”刘邦指向田地,“就算我原本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切,你没有?”
韩信扫了一眼粮食快烂到地里,也还没有收割完的田地,然后看到田埂上坐着发呆的刘盈。
“义父,盈儿在那里。”韩信指。
刘邦无语。乃公让你看黔首快被逼死了,你就看到刘盈那竖子?
刘邦走到刘盈身后,轻轻踹了刘盈一脚。
没想到这轻轻一脚,居然把发呆的刘盈踢到了田里。
看到刘盈咕噜咕噜滚到田里,吓得刘邦赶紧去捞儿子,结果脚一滑也滚了下去。
“哎哟!”父子二重奏。
韩信也跳了下来,把刘盈抱起来:“刘肥!你都不知道拉着盈儿吗!”
刘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盈儿,你没伤着吧?”
韩信骂完刘肥,又对刘邦抱怨道:“义父,你怎么能把盈儿踢下田?”
刘盈破口大骂:“就是!阿父你比老虎还毒!居然做出父子相残的人伦惨事!后世一定会把你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刘邦理亏。他怎么知道真的会把刘盈踢下去?
算了,道歉,免得刘盈一路上骂个不停。
没脸没皮的刘邦随口道歉敷衍过去,转移话题训斥儿子:“你不是向曹参学箭吗?怎么偷懒逃学?”
“今天心情好,让曹伯父给我放了一日假。”刘盈终于完成了一半副本,本来开开心心来找刘邦玩耍。但走到这里,他就开心不起来了。
刘邦看见刘盈居然真的没有继续骂人,有点担忧。
这竖子状态不对啊。
刘邦顺着刘盈原本的视线望去:“你在看什么?”
刘盈道:“有个对我很好的阿姊,刚生了孩子,孩子的阿父就被征去骊山服役。”
刘邦神色一暗:“那个经常送你枣子吃的妇人?”
刘盈点头,指着田地:“我看她在地里干活。”
刘邦再次看向刘盈所指的地方。
有一位背上绑着孩子的瘦弱妇人,正和一位背都挺不直的老媪艰难的收地。
她们所收的地还剩大半。
“信儿,肥儿,走。”刘邦道。
韩信和刘肥跟在刘邦身后,去帮两位妇人收地。
刘盈没有跟去。
他坐回田埂上,继续看着即使豪强派人来帮忙,也显得空荡荡的丰收田地发呆。
农田丰收了。
天气也很适合收割。
粮食快烂在了地里,农人却快要饿死,因为他们拼死收割的粮食还不足以交税。
哈,狗屁的大秦。
半月之后,沛县下雪了,刘盈待在家里努力刷副本。
叔伯们闲来无事,都来刘盈家里为他授课。
待冰雪消融,黔首开始春耕的时候,刘盈的技能副本再次迎来小小突破。
他和叔伯们请了一日假,在韩信、刘肥的护卫下去田边玩耍。
碰巧,枣阿姊的田地又有人在干活。
老媪背上绑着孩子,正在土里刨着什么。
刘盈踌躇了一会儿,走到老媪身旁,询问阿姊安好。
老媪神情麻木:“她啊,去给秦皇修宫殿了。”
修宫殿?阿房宫吗?
刘盈想起,秦始皇曾想修建阿房宫,后在群臣的劝谏下,暂停阿房宫的修建。
秦二世可不想住他父皇的旧宫殿,南巡回来时,他宣布重启阿房宫徭役。
刘盈转移话题:“阿媪,你在做什么?”
老媪道:“交了税后,粮就不够吃了。我把种下的种子刨出来吃。”
人死了,人头税虽然少了,但田地的税还是要缴纳。这可不管你种不种,收不收,税都是要缴纳的。
家中又少了个劳动力,这地是种不了了,不如把种子刨出来吃掉。
都四月了,种子才种下?寻常这时候,苗苗都应该长出来了。刘盈看了一眼坑坑洼洼的田地,没有再问,把自己怀里的馍馍递给老媪。
韩信和刘肥亮出自己腰间的长剑,让其他注视这边的人收回视线。
老媪赶紧找来水,化开了半块馍馍喂给孙儿。
剩下一半,她藏在了怀里。
“盈儿,别在外人面前送粮食。”老媪收了粮食后,才劝说道,“现在饿着的人太多了,他们会抢。”
刘盈乖巧应道:“好。”
又过了月余,秦二世新征集五万身体强壮的兵卒前往咸阳,加固咸阳守卫。
咸阳囤积的粮食不足以支撑新增兵卒的消耗,便令周围郡县供粮,且让役夫自备路上口粮。
原本押运粮食,役夫的口粮是由大秦官府提供的。
同时,秦二世与赵高商议后,加重刑罚。
原本罚钱的改为肉刑,原本流放的改为砍头,以约束天下黔首。
刘盈再次路过田地。
他看到该在夏天收获的粮食此刻本应该挂穗,但许多田地的杂草比青苗还高,便问刘邦:“种地的农人呢?”
刘邦道:“他们不愿交税服役,逃山上去了。”
刘盈点头:“哦。”
他又路过几次,再没见过老媪和她的孙儿,也没见到枣阿姊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