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少年游】
#76
徐行醒来时, 正躺在一条小溪里。
有水不断自上游冲刷着她的领口,湿漉漉又沉重的感觉真是烦人得很,但阳光实在是好,不要钱似的洒下一大把, 浮在水面上, 像抓不住的金箔。
徐行就这么盯着太阳发呆, 直到侧腰冷不丁被树枝戳了一下,不疼, 她也懒得动,但那树枝并不罢休, 捅咕了她好多下,还试图将她往岸边扒拉。徐行“啧”了声,伸手抓住那树枝,转头道:“做什么啊?”
岸边一老一小,手上拿着树干,还有一个网兜,像是犹豫了好久才来捞人, 见她竟然动了,白日见鬼似的抱成团大叫起来:“啊啊啊啊!!是活的!是活的?!”
“当然是活的了。”徐行自水中站起, 举起食指, 卡在旮旯角石缝里的野火剑铮鸣两下,倏地飞起,落回她背上, 她晃掉耳孔中进的水, 道, “在小溪里躺着晒太阳,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没见过吗?”
那老人心有余悸道:“哪有人脸也埋在水里睡的!你要吓死谁?”
小童注意却很快被转移了, 盯着她的剑看,眼放亮光,憧憬道:“原来还可以这样,边泡水、边晒太阳、边睡觉?听起来好舒服啊!”
“……”徐行轻笑一声,走向岸上,路过时,在那小童额上弹了个脑瓜崩,强调道,“可不能学我啊。”
真是丝毫没留手,小童给她弹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险些倒仰过去,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句话了,回过神来时,那挺拔背影已经扬长而去,再低头,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满满一兜糖豆。
“……”
此处为穹苍外山,不少人往北迁徙,被穹苍派人安置在此处。虽说挣不到什么大钱,但好歹这里危险的妖族都被清理了大半,能住下、不必日夜担惊受怕,这已是当代千金难换的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漏网之鱼源源不断进入外山,试图混进穹苍。杀了一批,还有一批,无法接受自己战败结局的妖族并不少,现今局势离“平稳”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徐行吹了声口哨,遥遥远空,一只脖颈修长的仙鹤应和着落地,收起翅膀,温驯地俯首。
她往前走一步,身上的衣物便燃起白烟,霎时被蒸干成了原有的模样——白蓝相间的穹苍门服,绣着精致的暗纹,淡极雅极,清俊万分,自己择的绶带、剑穗、发冠却都是鲜红张扬的。
瞧她毫不避让地皱眉直视太阳的模样,眼角眉梢全是傲然,俊美至极,额间一道焰痕,如火灼烧。真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什么属性的修者,就差把“火”给写在脸上了!
徐行跳上仙鹤的背,道:“回穹苍。”
穹苍的山门正有两人看守,那仙鹤物似主人形,横冲直撞,没有丝毫停顿,就这般猛冲进去,惊得左边昏昏欲睡的门人头毛倒竖,举着拳头对上空怒道:“不是说了!!进门前要停下来报备吗?!!”
右边门人苦笑道:“算了。老早就看到她了,她连自己师尊都看心情报备,还停下来跟你报备?别管了别管了,小师妹一向如此……”
五峰的修建已然接近完满,只是第二峰的藏书阁早就建好了不错,里边的书却还没来得及收集几本,毕竟此前一百年战火纷飞,书籍此类是最容易损毁的。掌门都差把《打死徒弟蹲几年》给放进去凑数了,也才堪堪填了四分之一。
徐行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进了掌门殿。
掌门殿的长阶之上,坐着一位女子。达到这等修为,已然看不出她的年龄,只见她唇颊苍白,不损颜色,微微呵气时的模样,如一幅山水画卷。
“回来了?”掌门温声道,“处理完了?”
徐行道:“是。稍微有些难缠,耽误了点时间。”
她讲话语气可真是够没大没小的,但掌门似是早已习惯了,也不问她究竟是如何难缠、又是出了什么事,只轻轻一点头,而后,道:“狐族族长送过来几只小赤狐,说是聪明伶俐,只是还不会说人话,放在穹苍养一养。”
“送人质过来了?”不对,是狐质。徐行不太诧异,毕竟每次宗门一有动作,狐族都是第一个响应的,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试图合作还是包藏祸心,总比全然忽视要好。重要的是其他四门,“其他妖怎么说?”
掌门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送过来没事。”徐行利落将剑取下来,丢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她才刚想起来“掌门殿内不许佩剑”这个规矩,“抢过来也是一样。”
“你真是每次都这样。”掌门叹了口气,言归正传,“其他四门暂无动静,不过,反倒是鲛人族一反常态,似是说,过阵子会送一位‘质子’前来。”
徐行挑起了眉:“鲛人?”
那可真是奇了!
在祸乱大战时,鲛人族鲜见参与,更少足迹,至多只有人妖两族在水域上打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时冒出来吐着泡泡大骂:“有病是不是?在别人家门口打什么打!滚!!”这样。说它们是人吧,又只占个“半人”,说它们是妖吧,它们似乎不是从境外破空而来,而是原本就在深海之下,说不准历史比人族还长。
鲛人族一向和人族相安无事,除了经常会有往海里丢垃圾的渔民被当成垃圾丢回岸上的传闻外,这个族群神秘到连徐行都对它们有所好奇了。
“向五大门要质子,意为牵制,确立威信。”徐行不解道,“鲛人送质子来做什么?又没向它们要。更何况,应当不是很方便吧?”
她上晚课睡觉的间隙听过一耳朵,据说鲛人在岸上行走是有不少缺点的,譬如畏惧强光、厌恶荤腥、平衡不好、身体笨重等等,以及,鲛人族群繁衍的方式也十分别具一格——那或许不能称为“繁衍”了,算是一种奇异的神迹。
鲛人族群的数量永恒地固定在一个数字上,若有一只鲛人死亡,本源珠贝上便会有一只鲛人新生。
既无繁衍需求,栖息所在还十分庞大,闲着没事送一只过来,穹苍很好玩吗?
掌门轻飘飘道:“似是内部出了些矛盾,有一方正在排除异己。”
徐行:“……”
看吧。她就说“人”不能沾。沾一半也不行,整个东海有没有一千条小鱼都不知道,还搞起内斗来了?
罢了罢了,反正穹苍赤狐养也是养,鲛人养也是养。徐行见师尊像是说完了,便点点头,将剑捡起,准备回去休息,就听闻座上一声:“慢着。”
“……”徐行霎时移开了视线。
“慢着”和叫她全名一样,接下来肯定没好话要听了!
“公事说完了,说一说私事吧。”掌门心平气和道,“小行,过去的一个月中,‘信轨’中多了一百三十六条谏言,其中有一百零一条是关于你的。对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哇。这么多。”徐行干巴巴道,“应当是在表扬我屡创佳绩吧?”
掌门假笑道:“恰恰相反。”
徐行:“哦……”
“真是让师尊翻得很头疼呢,但还是一封一封都看完了。”掌门温声道,“一百零一封中,有四十八封来自各峰的长老执事,多半都在控诉你不懂礼节、不懂规矩,不打招呼便罢,打招呼了竟还当面叫错别人名字……这是真的吗?”
徐行正色道:“我觉得这绝非我的问题。”
她是掌门捡回来的最后一个徒儿,论辈分,是全宗最底层,见到谁都是长辈。穹苍那么多人,每个峰十几个长老,几十个执事,若是遇到一个便要停下来嘘寒问暖,她这一天不用做别的事了?更何况,很多人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要怎样的神人才能记住所有人的姓氏名字称号?反正她不行。
掌门提醒道:“可长老们都知道你是徐行。”
徐行面不改色道:“他们知道我很正常啊。”
“……”掌门轻轻吸了一口气,又道,“还有五十二封,来自各峰门人。这下理由就杂了,‘总是抢占最好的修炼宝地’、‘练功时从来不考虑到后来人’、‘时常一人接走最好的任务’、‘说话三句内便会让人血液冲脑’、‘长得太好看了让人讨厌不起来这点很讨厌’……”
“这里有一封,十人联名上书。”掌门翻出一封信册,垂目读道,“这位小弟子鼓足勇气想要与你切磋剑招,你竟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像他师尊一样狠狠教了他一顿……”
徐行冤道:“他自己说的让我教,还生气?”
“那是切磋的委婉说法。”掌门道,“‘请多指教’,不是让你真的把他训哭。你刺痛他的自尊心了。”
徐行:“……”
现在终于没有理由解释了。但,掌门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四个大字:“那又如何?”。
“对了。不是还有一封吗?”徐行想了想,乐观道,“师尊既没有拎出来说,那这一封定然是夸我的吧?”
掌门道:“是。占星台那边门人发来的,说感谢你把她师尊气得快吐血卧床修养,她接下来三天可以不用挨骂了,非常高兴。”
徐行:“哈哈!”
掌门:“你还笑?”
徐行不笑了。很乖的样子。
掌门看着她,或许真的在思考打死徒弟蹲几年,心中忧伤莫名,不知自己哪来的手气,随手一捡就捡回来一个混世魔王,现在只想将人打包塞回去。然而,肯定是不行了。她长长叹了一声,面上殊无血色,徐行直直盯道:“师尊,你的病还是没有起色么?”
“没什么。”掌门蹙眉道,“所以才想多立几个掌门一起分管事务……说到这里,你又多久没和你师姐说过话了?”
徐行上面还有一个大师姐,一个二师兄。大师姐名为“亭画”,是这一任“琴棋书画”中“画”的继任者,个性冷僻,不爱与人多言。二师兄名为“黄时雨”,徐行来穹苍已有三月,他还在外云游,未曾归来。
亭画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这个大师姐。毕竟徐行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两人见面本就少之又少,还每次都会有些不大不小的矛盾。
这次矛盾是因上回灵气测验,徐行不慎没收住,将那测验水镜直接给烧了个精光,正巧下一个便是亭画。亭画好不容易才出门一次,本想测完就回去,徐行这么一烧,执事又要去万年库里借调,她被迫在太阳底下多待了一柱香,脸都快黑得跟墨汁一样了。
况且,结果又是徐行第一,她第二。徐行没来之前,这个第一向来都是亭画当的。
“不说就不说。”徐行哼道,“我稀罕么?”
掌门道:“我说过,你入门晚,要和师姐师兄处好关系的吧?日后你们当了掌门,都要朝夕相处共进退的,关系这么僵怎么好?”
徐行还很有道理:“那是师尊你要收的徒弟,又不是我要收的师姐。”
这死孩子真的有够欠抽,掌门柔声道:“我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好!”徐行直觉警铃大响,忙带着剑溜之大吉,“我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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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涛峰上,小小木屋。
徐行敲了敲眼前紧闭的房门,里面没声音。她又敲了三下,还是没声音。于是她加大手劲,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放门口。”
“亭画!”徐行超没礼貌道,“找你有事!”
“……”
少顷,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张苍白到仿佛没见过阳光的脸藏在门缝后,亭画的头发是黑色的,然而,瞳孔、眉毛全都是浅淡的白,好似雪花落在了上面,尚未来得及融化。她一看到徐行,就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嫌恶表情,皱眉道:“有事就说。”
徐行于是道:“师尊让我来跟你打好关系。”
亭画:“……”
“砰”一声,亭画猛地将门拉上,然而徐行不仅没有礼貌,也极其没有道德,早已预先将手指卡在门缝中,师姐妹就这般隔着一扇破烂小木门默默斗起法来,那门年纪比二人加起来还大了,发出些虚弱的吱呀声,不住颤抖。
亭画冷道:“也不怕我把你手指夹断?”
徐行道:“断了就断了。这有什么?”
最终还是亭画不想再出一趟门去买门,先放了手。徐行也顺坡下驴,将手放了。两人静静对视,亭画嘲讽道:“我还真想知道,你要如何跟我打好关系?”
徐行道:“我也有想知道的事。”
亭画:“?”
“上次灵气测验的事。”徐行看着她,极其不解道,“我觉得,输给我,你完全无需自卑啊?”
亭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