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三日后, 兰乌观。”徐行对庄乐山道,“请那些监察使来一趟吧。”
又是小茶馆,庄乐山思索片刻才将这小观从记忆中寻出, 指尖蘸水在木桌上画了个地图,将兰乌观位置标出:“这可是闹市区。你究竟叫监察使过去要干什么?”
“白问。自然是杀妖了。”徐行瞥他一眼,道, “不然叫他们过去摆一桌打麻将?”
“……”庄乐山忍道, “我的意思是, 你有绝对把握吗?常青我前些日子调查过, 他从前不在这里, 是从东部一路流窜过来的。名下没有通缉令, 曾在昆仑南部杀过十人, 又至少林东部杀过八人——这十八人还是已板上钉钉记入庭内的, 都以‘仇杀’来结案。你也知道,仇杀只能由对方的亲属好友报仇, 或者了难大师这样的人前去义助。但, 只一个人, 怎对抗得了一个势力?”
好家伙。真够小心的, 名下的通缉令比她还少一张!
徐行放松的方式是去摆摊卖煎饼,这种机械式不必带脑子的活动让她能一心二用, 顺带思考一番她的先祖们究竟在这祸乱大战结束后的一千年里作了多少死。
对于某些“不符合常理”的举措, 是要用两种角度来看待的。
譬如说, 正常人听到“只有被抓到杀了一百个人”才会下发共诛禁令, 第一反应大抵都是执令者脑袋有病。杀人偿命,难不成一百个凡人的命才抵得过妖一条?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但从掌门的角度来看, 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其一, 当初天妖不是被杀了, 只是被封了,除了自甘守在北地的狐族之外,其余四门没有一个是真心被打服的。就连北地也岌岌可危,谈紫在时还能勉强镇住,下一个族长若是不甘心呢?为了分化妖族,让它们别再肆意生事,灵境方定然让渡出了很多权力,给与优待。其中一条隐性的,便是这实在苛刻的禁令条件——只要别太嚣张,灵境是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红尘人太多了。凡人命如蝼蚁,牺牲几百几千个换得平稳,对掌权者来说,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其二,虽然目前依旧不知觉醒灵根的条件,但早先便有人发现,在愈发战争动乱的国家,生出灵根的国民显著比其他国家的多。让妖待在红尘,便如同在羊群中放进一只狼,“释放天敌”。担惊受怕和死亡威胁中,生出灵根的修者,最终依旧会争先恐后上仙山,流入灵境。
实话难听,不过,在徐行看来,这举措不过是饮鸩止渴。而且用的时机也太晚了,简直像是在激化矛盾。再说的难听点,灵境想割离红尘,红尘之人都是傻子不会反抗的?三万精兵靠人都能堆死一个大能了,再者现在如此地形,不用十天就能将灵境团团围住,这下当真不用修仙也能升天了!
庄乐山见她一言不合便神游天外,道:“你那小跟班呢?”
“我说我头疼,他去买药了。”徐行真诚道,“这是借口,不过是为你好。怕他咬你,真的。”
庄乐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得罪过人了。“……而且,还有个问题。为何我总是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
徐行“哦”了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她背后忽的冒出一个脑袋来。只是好惊喜,无论怎么看也只有一个脑袋,其他的没有了。
庄乐山“唰”地站起,惊道:“你……你随身带个人做什么?!!”
“别担心。”徐行善解人意地将脑袋塞回背后,“他已经死透了。”
庄乐山捂鼻:“死了更可怕好吗?!!唔啊,好臭!!”
不错,徐行自那海底带上来的,便是一具人蛇的尸体。只是,当初破幻境时,她和小将的手法都过于粗暴,她已经挑最完整的了,可尸体还是有些奇怪,怎样也缝补不好,这让她相当烦恼。
徐行道:“你能不能找到‘入殓师’?手艺巧一点的,最好精通画艺。我要求不高,将他两端对齐、颗粒清晰、看上去完好无损就好。”
一件一件事都丢给他干。庄乐山烦不胜烦道:“画艺真那么精巧还去当入殓师做甚?我都说了上次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徐行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加油!好吗?”的眼神,随后吹着口哨轻松愉快地离开了。
庄乐山:“……”
这种轻描淡写就给人丢一堆活的气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过十年掌门呢,竟这么熟练?!
“……”
这个季节,银杏树尚未变黄,徐行路过大门紧闭的兰乌观,瞥了眼越过高墙的光秃枝桠。
一株银杏的枝叶忽的动了,一阵诡异的嘶哑声响中,余刃自树干中缓步而出,侧头道:“又不等我?”
“你反正都会自己跟上来。”徐行无谓道。
徐行支走他的理由是头疼,让他去买点药。这不算是借口,因为她的太阳穴的确一直在隐隐作痛。这应当不是伤,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着,涨得很,却又始终找不到一个宣泄的通道。
常青如此嚣张,敢孤身前往少林,还能在了难追杀下全身而退,他定有什么脱身之法,即便到时众人围攻,真不一定能令他伏诛。然而,只有未曾暴露的才是底牌,封玉已将他最后会出现的地点告知自己了。
余刃缓缓道:“你二人谈的很投缘么?你给了她什么允诺?”
徐行食指在剑柄上一触而过,她道:“我说的是,不会让常青走出这个城。”
但,究竟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里应外合,她最终要的便是那三分之一圣物和常青的命。有什么事情总像一根鱼刺,如鲠在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什么都束手束脚,不如什么都别做。徐行抬眼,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盯着自己的余刃道:“有件事,需要你做。”
余刃近了些,低道:“说呀。”
“峨眉的监察使,和我有点小打小闹的矛盾。”徐行此前在狐族禁地时不慎将人的脖子戳出来一个洞,看度无量的心胸也不算特别广阔一人,她此举有备无患,免得到时多生事端,“到时,他若是有什么想反对的意思……”
“打死换我。”余刃微笑道,“明白。”
徐行也微笑道:“也不用突然就把人打死。打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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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每至“交易”时间,这座小观内外皆是空无一人,观主会将所有人先行遣走,包括他自己,也绝然不会露面。
封玉在前,先从怀中取出了一把短刀,将自己的指尖割破,血珠滴答落在门后隐秘阵法上,毫无共鸣反应。
这代表着,此时观内除开她与常青,没有活人——剩下的都是死人了。
封玉垂眼,长发仍是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一截软弱白皙的后颈:“主上,今时不同往日,小心为上。”
常青不耐地一挥手,让她边儿去。
他向来如此,目中无人,对再重用的手下也是想杀便杀。封玉能在他身边活这么久,可见在他心中,即便是狗,也是护主的好狗。这个军师有时说的话他不爱听,便不听,反正事后封玉都能想尽办法让他全盘脱身——若是他不那么暴虐妄为,那板上钉钉的十八人之死都不会和他挂上钩。
“这次都是有灵根的?”常青迈入观内,道,“算他有本事,能弄来这么多修者。不过,这也说明他此前对我有保留了?这人还是不能用,迟早杀了。”
封玉轻声道:“忠言逆耳。但主上,单靠威胁,并不能指望一个人忠诚。”
“那日在郑长宁那个幻境之中,我察觉到了狐的气息。”常青指尖轻点,“那似乎是穹苍的一个门人,叫什么,薛蛮?还是将的?人蛇的记忆没读出来她为何会用‘魅惑’。我对她很感兴趣,你想个办法,把她弄出来。”
“……”哪怕是封玉这样的涵养,也忍不住唇角抽了一下,险险压抑住了将常青的嘴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冲动,委婉道,“先不说此人是穹苍门人,她和谈紫似有渊源,不太能动。”
常青嗤笑道:“就算动了又能怎的?他从北边赶过来杀我么?优柔寡断的死小白脸,成日对人族献媚,还当什么赤狐,当狗算了。”
也不知他为什么对狗有这么大成见。难不成曾经被狗叼过么?听他语气,已经全然把不打算“完成先祖霸业”的谈紫当成了该死一万遍的妖奸,但这不耽误他把谈紫手上那“神女之心”划入了妖族范畴,若他将绝情丝拿到手,五样圣物已占二,四舍五入便是他已夺得了五分之二的天下。
封玉回答他的只有微笑。
一人一妖正往平日里存放“货物”的后院行去。放眼望去,只有微微小雨,夜风吹过,尚未转黄的银杏微微晃动,一种奇异的气味混在风中,常青方才踏上连廊,便忽的停住了脚步。
蛇的视力不算好,夜里更是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才进化出了无需视力的“洞察”天赋来弥补。
封玉道:“主上?”
常青淡金色的蛇瞳僵直地左右转动,一下一下活动着手指,寂静四野中,只能听见骨节的弹响声。他道:“不对。”
“尽管在藏了……”他倏忽向观内一角轰出一掌,冷笑道,“呼吸声还是太大了!”
那一掌霎时逼出了几个面色紧绷的小道。小道们皆身穿隐蔽行踪的夜行衣,早有防备似的双手结阵,常青和封玉足下出现了一道泛着金光的阵法,他嗤笑般一顿足,那阵法倏的碎成了渣。
因为太正义被推出来送死的小道们吓得近乎面无人色,抱成一团。
“说是有灵根的,但我没要活的啊?”寂静一瞬,常青竟不解道,“他们什么身份,用得着我亲自杀?”
“……不对!”电光石火间,封玉一掌抵上他的后背,疾声道:“主上,快走!”
常青站着不动,竟没推动半分,不耐烦道:“走什么?为什么要走?”
封玉道:“兰乌观怕是已经叛变,你的行踪暴露了。很有可能,现在观外已聚集了人马,要取你性命。接下来,走,听我说!”
军师语速这么快的时候,多半就是紧急时候。常青虽说还是没明白怎么从这几个小道跳出来能推论出行踪暴露,足下已下意识动了,往连廊尽头跃身而去。
兰乌观有个“秘密通道”……
“我都说了兰乌观叛变,你还往那里走么?”封玉的声音远了些,听着竟有些微妙的漠然,似乎每说一句话,她那点本就强行粉饰出来的恭敬正一分一分往下消解,“此次灵境有备而来,不是轻易了事。现在,开始准备脱身之术。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群小道在后面奔来追去,却不像是要上来死斗的模样,只不远不近地缀着,像要将人逼出。不来送死,倒是聪明,常青懒得与这些人纠缠。可正在经过连廊拐角时,一道黑乎乎的身影默不作声地朝他猛地冲来,常青一悚——
此人竟全然没有呼吸声,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逃亡之时,想不得太多,他反手一掌便要拍出,恰逢此时,封玉喝道:“不能杀人!”
在这种时候还制造出一个证据确凿的死者,的确是在给自己火上浇油。常青憋屈地收了些力道,指尖往那人身上注入了蛇毒。此毒的第一表现便是会让人浑身麻痹。
正如他料想,那人应声而倒,他一脚将那人踢出连廊外,没等听到回声,便随意寻了个方位,准备简单粗暴地破墙而出——
墙洞外,亮如白昼的连绵油灯霎时差点闪瞎了他的蛇眼。
黑压压的人群之首,徐行抱臂,垂眼看他,笑吟吟道:“这么晚了,要去哪呢?”
常青:“……”
因为在闹市区,又是大晚上的,扰人安眠着实不好,所以徐行还顺带“麻烦”了昆仑的监察使,让他提前建了个隔绝声音和光的阵法。这可能便是知小礼而缺大德吧,毕竟昆仑的监察使看上去就不是自愿的。
还真让封玉说中了。常青冷哼一声,径直将那一整面墙打破,迈步而出。
正在此时,封玉低声道:“谨言慎行。”
明灭火光之间,算算竟来了不下一百多人,还皆是修为精深的各大修者,哪怕是他,也必须暂避锋芒。而六个方位上,各自站了泾渭分明的六人,是各宗驻穹苍地界的监察使。穹苍方位上那人是个生面孔,峨眉那人则一身黑衣,眉间紧蹙,似是敌意满满。
“不如问,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想做什么?”常青负手,有恃无恐道,“没听说过妖族不能来道观吧?”
无极监察使道:“有谁这个时辰来?”
昆仑监察使道:“话是这么说。但养生之法,人神相通。老祖们也是要休息的……”
少林监察使道:“阿弥陀佛。”
白玉监察使:“。”
众监察使都穿着衣服的样式差不多,然而一开口,瞎子也分得清这究竟都是哪个门派的了。再拎起来摇一摇,浑身有金属声响起来则是峨眉的,忍道“你做什么?”的是白玉门的。徐行一般都这样判断。
度无量暴躁道:“别废话了。别人不要睡觉的?你把我们找过来,就为了看热闹?”
“非也。”徐行摇了摇手指,面不改色道,“此妖残害百口,该下共诛禁令,诸位都将令牌带出来了么?”
虽说早有料想,但她此话一出,众人还是微微一滞,竟谁都没有开口接话。
此禁令一年都发不了几个,发出去就是不死不休,虽说没有摆到台面上,但约定俗成的便是,没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证据,或是对方直接认罪,这令是能不发便不发的。更何况,没人愿意当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徐行将人都叫来,又口出此言,她打算如何说服众人呢?
一瞬寂静间,反倒是常青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狂声笑道:“哦?原来穹苍的人定罪,只需要一张嘴,一句话?你说我杀了那么多人,有证据么?这般胡乱揣测,传出去,可是会让安分守己的妖族心寒啊。”
徐行挑了挑眉,道:“一句话。”
常青:“什么?”
徐行:“定你的罪,的确只需要一句话。”
话语甫落,众人眼前缓缓出现一道尸体。没什么血腥之气,因为这尸体看似是完好的,只是断了呼吸罢了。
死者为大,少林之人口诵佛号,大家都未多看。
度无量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人是谁??”
徐行剑柄微微一挑,尸体的衣领处露出一半菟丝子的家纹。这下,众人都了然了——当初长宁府地基下面挖出百来具尸体,胸口有这纹路的流言飞得四处都是。然而,当初不是定了是郑长宁的罪么,现在拿出来,是要认定这百人是常青杀的?
“这人是你杀的,不错么?”徐行道
常青:“不是。”
无极宗监察使向前一步,皱着眉翻动了一番,道:“还不是?这人外表看似完好,五脏六腑全都碎裂了,全是蛇族的气息,掌印和你严丝合缝!”
常青看了眼那掌印,忽的眼前一定。
……这不是他杀的。或者说,这是方才那道黑影,在袭向他之前,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徐行安排的,使计让他在这具尸体上留下痕迹!
“看错了。是我杀的,但那又如何?”常青戾道,“不过,是他先来寻仇,对我动手……他不自量力,这也能怪到我头上?难不成诸位仙长慈悲心肠,对仇人也手下留情?”
众人一阵皱眉。
然而,这也不过能证明此人为他所杀罢了。顶多是十八添上一人,变为十九而已。
常青道:“还有什么要事?没事,我不奉陪了。”
“慢着。”徐行面不改色道:“这个家纹,你不觉得有些眼熟?”
常青:“……”
他本就脾性暴戾,被压制这么久,已是心火大旺,只想将眼前此人撕碎。余光瞥见封玉对他微微摇头,常青强行压下怒火,讥讽道:“你的意思是,要将长宁府下面那一百人赖到我头上了?碰巧死了几个人,碰巧都是一个世家的,就必须都是我杀的了?天下没这样的道理吧!”
“不能么?”徐行笃定道,“这具尸体便是证据。”
“想诈我?”常青冷笑一声,道,“痴心妄想!蛇毒入体,只有前三年能可留存,一旦过了三年,便会在体内消散,不留痕迹。你要如何拿那些尸体中的毒和这具比对?又要如何认定那就是我的毒?!”
这番话真之又真,是一个假字都没有的。也的确成功反驳了徐行的伪证——毕竟那具尸体上的菟丝花,还是入殓师刺上去的,所幸没有留证,诸人都对这花纹只有模糊的印象,遂没有人发现有任何不对。
然而,众人又忽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常青却莫名有感,这沉默,不似无话辩驳,而是隐约的风雨欲来。
封玉在旁,很短促地叹了口气。
“……”常青道,“你们究竟何意?!我说的哪里有错么?!”
少顷,那位翻看尸体的无极宗监察使开口道:“……我并未发现这尸体上有毒啊。”
她只看到了“掌”,自然也只说了掌。或许在常青眼中,他自然认为“致命伤”分明是毒,但是,在众人眼中,这人身上没有麻痹迹象,只像是修为低微,被一掌拍碎内脏,当场暴毙了而已。
“嗯。不错,不错。”徐行打了个响指,毫无诚意地假笑道:“你说的不错。这尸体,的确是我伪造的。”
常青道:“你——”
“不过,我想问你两个问题。”徐行一字一句道,“第一,你为何知道那些尸体死了三年以上?不是三月,是三年。这不是猜测能猜出来的范畴了。”
“第二。那些尸体一经发掘,直接被监察使接管,很快便入土为安了——哦,那位接管的监察使也很快入土为安了。期间不超过十天,消息封锁,外人最多能知道的,便是‘看似没有外伤’这一点。想做到没有外伤,除了毒之外有无数个法子,你刚才就演示了一个。”
徐行食指点了点他,笑道:“退一万步说……你可否告知我,在连穹苍掌门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毒的情况下,你能如此笃定那一百人是死于蛇毒的原因么?”
顷刻间,常青冷汗如雨。
他没有抬头,眼前连绵明灭灯火中,众人逐渐冷漠的视线一个接一个移了过来。
再想想办法……封玉呢?!!这个时候该如何脱身???难不成……真要动用那最后的底牌么??
模糊的视线中,“咔嗒”清脆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自徐行指尖落下的,一枚暗红色的令牌。那令牌骨碌碌滚了两圈,终于静静躺在了地面上——一个鲜红无比的“斩”字,森冷地嵌在禁令之上。
徐行用看死人的眼神,对他笑了笑,歪头道:“一句话。如何?”